永徽元年的长安,雪下得比往年都要早。铅灰色的云层压在朱雀门的飞檐上,碎雪沫子混着风灌进领口,我攥着袖口那枚光滑的玻璃珠——那是贞观九年在利州塞进武照掌心的“许愿石”,如今却成了我揣在怀里的冰砣子。
宫门前的铜钲刚敲过卯时三刻,感业寺接人的马车就碾着雪粒停在了景运门侧。我躲在玄武门的城堞阴影里,看着八个内侍抬着顶青布小轿过来,轿帘掀开时,一抹月白色的襦裙角扫过积雪,像一片冻僵的玉兰花瓣。
“武才人请上轿——”管事太监的嗓音尖细,在雪地里碎成几片。
轿子里的人没动。我看见轿夫们的肩膀在风雪中瑟缩,那片月白色始终凝在轿门口,仿佛生了根。首到监送的内侍催了第二遍,那衣角才微微颤动,伴随着一声极轻的衣袂摩擦声,终于隐入轿帘深处。
“起轿——”
青布轿子晃了晃,八根轿杠在雪光里划出冷硬的线条。我突然想起贞观十一年她入宫那天,也是这样一顶轿子,只是那时轿身蒙着绯红锦缎,轿夫们穿着簇新的赭色号服。如今五年过去,送她的人从父亲变成了内侍,接她的地方从太极宫变成了三十里外的感业寺(今陕西西安长安区)。
轿子转过宫墙拐角时,轿帘被风掀起一道缝隙。我猛地往前踏了半步,膝盖撞在城砖上,疼得眼前发黑。但我还是看见了——她正隔着纱帘望过来,发髻上只簪了支素银步摇,半边脸颊隐在阴影里,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像利州嘉陵江边晒了整整一个夏天的鹅卵石,被雪水冲得透亮。
西目相对的刹那,她的嘴唇微动,似乎想说什么。可风雪太大了,我只看见她睫毛上落了片雪花,还没等看清,轿子就拐过了角楼,那点光亮骤然消失在灰白的宫墙之间。
“公子,雪越下越大了。”墨儿把披风往我肩上紧了紧,“您从昨夜守到现在,该回府了。”
我没动,眼睛还盯着轿子消失的方向。掌心里的玻璃珠被焐得发烫,却暖不了指尖的凉。永徽元年的这场雪,像是要把整个长安的声音都冻住,连宫墙下巡逻禁军的甲叶碰撞声,都闷得像裹在棉被里。
“去吏部了吗?”我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厉害。
“去了,”墨儿从袖里掏出张文书,“起居郎的告身己经下来了,让您明日就去史馆当值。”
我接过告身,桑皮纸上的朱印还没全干,“起居郎”三个字在雪光下泛着暗红。这是我熬了三年的结果——从弘文馆校书郎到起居郎,看似只升了半品,却能随侍皇帝左右,记录朝政起居。昨天接旨时,吏部侍郎拍着我的肩说“礼兄前途无量”,我却只想到武照临走前塞给我的那封密信,信里用米汤写着“史馆有长孙无忌门生三人,注意掌印官刘默”。
“把这个送去王记绸缎庄。”我从靴筒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半块发霉的米糕——这是三天前武照偷偷托小太监带出宫的,米糕里嵌着片指甲盖大的金箔,边缘刻着个“照”字。
墨儿接过油纸包,哈着白气问:“还是按老规矩,换作药材送进感业寺?”
“嗯,”我看着宫墙外越积越厚的雪,“再加两斤上好的阿胶,她……畏寒。”
送走墨儿,我独自站在玄武门的城楼上。雪粒子打在脸上像针扎,可我舍不得回去。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刚才轿帘掀开的瞬间——她眼里那点光亮,不像是去感业寺修行,倒像是当年在利州,我们偷爬城墙摔断了她的木剑,她抹着眼泪说“礼知新你等着,我将来要让你给我打把真剑”时的模样。
“礼知新……”我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哈出的白气在眼前散成雾。穿越到武德九年那天,父亲抱着我走出利州官驿,隔壁院子里那个扎冲天辫的小姑娘正往树上爬,听见动静回头,杏核眼里全是警惕。谁能想到,这个叫武照的小姑娘,将来会成为武则天,而我这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历史系学渣,会成为她身边最隐秘的“影子”。
雪渐渐小了,宫城里传来晨钟的闷响。我摸出怀里的玻璃珠,对着天光看——珠子里有个极细的气泡,像一滴凝固的眼泪。这是我用穿越时口袋里的打火机玻璃和放大镜片熔出来的,当时武照接过珠子,眼睛亮得像看见糖瓜的孩子:“知心哥,这能许愿吗?”
“当然,”我那时候蹲在嘉陵江边,看她把珠子举得高高的,“你想去哪里,它都能带你去。”
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去哪里”,大概就是指长安,指皇宫,指这条布满荆棘的权力之路吧。
下了城楼,我没回礼府,却绕到了皇城西侧的史馆。新官上任本该先回家拜谢祖宗,可我知道,有些事比谢恩更紧要。史馆的门房见我穿着六品绿袍,忙不迭地开门:“是礼大人啊,刘掌印今早还念叨您呢。”
“哦?”我撩袍跨过门槛,“刘掌印为何事念叨?”
门房赔着笑:“还不是为了永徽改元的起居注,刘掌印说您是太宗朝的老人,对宫里规矩熟……”
他话没说完,我己经明白了。长孙无忌是永徽朝的实际掌权者,让我这个“太宗朝老人”来修起居注,名义上是看重,实则是试探。武照在密信里说的“注意刘默”,恐怕就是长孙无忌安在史馆的钉子。
走进史馆偏殿,果然看见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正在整理卷宗,见我进来,立刻拱手:“可是礼知新礼大人?下官刘默,掌印官。”
“刘大人客气了,”我还了礼,目光扫过他案头的卷宗——最上面一卷赫然写着“永徽元年正月,武才人入感业寺”。
刘默顺着我的目光看去,不动声色地把卷宗往怀里拢了拢:“礼大人初来乍到,先熟悉下馆内章程吧。这是去年的起居注,您先过目。”说着递过来一摞厚厚的册子。
我接过册子,指尖触到纸页时,忽然想起武照在感业寺地形图背面写的话:“史馆掌印刘默,长孙无忌妻弟,其侄刘仁轨在兵部……”
“有劳刘大人,”我把册子放在桌上,“今日雪大路滑,学生想先回府安顿,明日再来当值。”
刘默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又堆起来:“理应如此,礼大人慢走。”
走出史馆,太阳己经露了个边,把宫墙的影子拉得老长。我抬头看了看天,云层稀薄处透出点淡蓝,像武照袖口常绣的那种“天水碧”。
回到礼府,墨儿己经把我的起居郎官服熨烫好了,摆在书案上。我没去看那身绿袍,却走到书案后的暗格前,取出个木匣——里面是一叠用丝线装订的薄册,封皮上分别写着“禁军布防”“后宫位份”“朝臣亲疏”。最底下压着张泛黄的纸,上面是我用炭笔临摹的武照笔迹:“知心哥,等我回来。”
这是贞观二十三年她去感业寺前偷偷塞给我的,当时她躲在永巷的夹道里,塞完纸条就跑,裙摆扫过墙角的青苔,像只受惊的小鹿。现在想来,那时候的她,心里该是怎样的惊惶与不甘。
“公子,”墨儿端着热茶进来,“王记绸缎庄回信了,说阿胶己经托香客送进感业寺,还说……”
“还说什么?”我急切地问。
“还说,”墨儿压低声音,“感业寺的静慧师太收了东西,回了句‘山门外的红梅开了’。”
“山门外的红梅开了……”我喃喃重复着,忽然笑了。这是我们的暗号——“红梅开了”,意味着她己经在感业寺站稳了脚跟,“许愿石”也该派上用场了。
我走到窗边,推开窗。雪后初晴的阳光刺眼,照得庭院里的老槐树银装素裹。远处的宫墙在阳光下泛着冷白,而三十里外的感业寺,此刻应该也沐浴在这暖阳里吧。
“墨儿,”我转过身,看着书案上的起居郎官服,“去打盆水来,我要净手更衣。”
“现在就换?”墨儿有些惊讶。
“嗯,”我拿起那身绿袍,指尖划过冰凉的锦缎,“从今天起,我不仅是礼知新,更是武照在朝堂的眼睛和耳朵。长孙无忌想把我困在史馆?他大概忘了,起居郎除了记录皇帝言行,还能出入宫门,遍访朝臣。”
墨儿眼睛一亮:“公子是想……”
“我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看着铜镜里自己年轻的脸,那双眼睛里没有了初到唐朝时的惶惑,只剩下历经岁月沉淀的坚定,“感业寺的武才人,不会就此沉寂。而我礼知新,会帮她拿回属于她的一切。”
铜镜里的人,嘴角微微上扬。我知道,永徽元年的这场雪,是诀别,也是新的开始。当武照在感业寺的寒夜里对着玻璃珠许愿时,我正在长安的朝堂上,为她铺就一条重返宫廷的路。
窗外的阳光更盛了,老槐树枝头的积雪簌簌落下,露出底下暗青的枝条——那是春天将要到来的预兆。而我知道,属于武照的春天,也不会太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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