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正月的洛阳城，寒夜如墨，朔风卷着细雪扑在紫微城的朱墙上。我握着密信的手指几乎失去知觉，信纸边缘的火漆印硌得掌心生疼——那是张柬之亲信暗递的消息，“三更玄武门，禁军异动”。
宫城的更鼓敲过二更，我策马狂奔在洛阳街头，马蹄踏碎满地霜华。记忆突然闪回至西十年前的利州，那个扎着冲天辫的小姑娘举着竹剑，在竹林里对我喊：“知心哥，等我做了天下最厉害的人，就封你做大将军！”如今她己是万人之上的女帝，而我却要在这寒夜里，赌上性命为她预警。
“站住！什么人？”玄武门的禁军甲士横戈拦住去路。我摸出紫金鱼袋，寒声道：“内史府紧急奏报，耽搁了神皇安危，你们担待得起？”领头校尉瞥见鱼袋上的五爪蟒纹，脸色骤变，忙不迭放行。
穿过幽暗的甬道，长生殿的灯火在风雪中明明灭灭。我冲进寝殿时，扑面而来的龙涎香混着浓重的药味。武皇斜倚在金丝楠木榻上，身上盖着织金锦被，白发散落在枕畔，竟比三日前在控鹤监时更显憔悴。
“这么晚了，何事如此慌张？”她抬手示意侍女退下，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我扑通跪地，将密信呈上：“陛下！张柬之、敬晖勾结羽林将军李多祚，欲在三更发动政变！请速速调集南衙禁军护驾！”
殿内死寂如坟。武皇盯着摇曳的烛火，良久才轻笑出声，震得锦被下的身体微微发颤：“终于来了……”她挣扎着坐起，锦袍滑落露出嶙峋的肩膀，“知心，你说朕这一生，杀过多少妄图谋反的人？裴炎、徐敬业、李贞……可最后要逼宫的，竟是朕一手提拔的老臣。”
我膝行上前，握住她冰凉的手：“陛下！只要您一声令下，臣拼死也要护您周全！当年在玄武门守夜，臣用自制的信号弹为您传递消息；如今更不会让这些乱臣贼子得逞！”记忆中的画面突然重叠——年轻的武才人深夜出宫祈福，我冒雨递上热粥，她指尖的温度仿佛还停留在掌心。
“护驾？”武皇突然剧烈咳嗽，指缝间渗出点点猩红，“拿什么护？太平那丫头早就倒向了李家，武三思那帮废物此刻只怕己经缩成了乌龟……”她突然死死攥住我的手腕，指甲几乎掐进肉里，“知心，你说朕是不是真的老了？老到连自己的江山都守不住了？”
窗外惊雷炸响，照亮她眼底深深的疲惫。我想起现代历史书上那短短一句“神龙政变，武曌被迫退位”，此刻却觉得字字千钧。这个曾以铁腕荡平天下的女皇，此刻像个无助的孩童，在权力的寒冬里寻找最后的温暖。
“陛下忘了利州的约定吗？”我解下外袍披在她身上，触到她嶙峋的脊背，“当年在嘉陵江边，臣说过要陪您走到最后。就算只剩一兵一卒，臣也会站在您身前！”
武皇怔怔望着我，浑浊的眼底泛起水光。她颤抖着伸手，抚上我鬓角的白发：“西十年了……你也老了。还记得我们偷溜出府去看杂耍吗？你把桂花糕都让给我，自己啃冷馒头……”她的声音越来越轻，仿佛陷入回忆的漩涡，“那时候多好，没有皇位，没有权谋，只有两个不懂事的孩子……”
突然，远处传来金铁交鸣之声。我猛地起身，拔出腰间佩剑：“陛下！叛军来了！请随臣从密道撤离！”武皇却纹丝不动，抬手取下床头的金镶玉如意，轻轻着上面的蟠龙纹：“知心，让他们来吧。”
“陛下！”我急得眼眶发红，“您难道要束手就擒？”
“朕累了。”她靠回软垫，锦被上的金线龙纹在烛火下黯淡无光，“这些年，朕踩着累累白骨登上皇位，杀过亲人，骗过天下人……或许这天下，终究还是李家的。”她望向窗外漫天风雪，眼神却穿透时空，“你说，若是当年没进皇宫，就在利州做个寻常女子，相夫教子，会不会比现在快乐？”
我喉头哽咽，说不出话来。现代的历史课上，老师讲解武则天的一生，总是强调她的雄才大略、铁血手腕，却从未有人提及，在权力巅峰的她，竟也有如此脆弱的时刻。
“答应朕一件事。”武皇突然攥住我的手，力气大得惊人，“无论如何，保住李家血脉。李显那孩子虽然懦弱，但他毕竟是……是朕的儿子。”她剧烈喘息着，咳嗽声震得整个寝殿发颤，“还有太平……她野心太大，你要看着她，别让她重蹈朕的覆辙……”
殿外的喊杀声越来越近。我握紧佩剑，泪水模糊了视线：“臣遵旨！但请陛下先随臣离开！”
武皇却摇了摇头，挣扎着起身，在侍女的搀扶下披上明黄龙袍。她戴上嵌满东珠的皇冠，对着铜镜整理妆容，每一个动作都慢得像是在雕刻时光。当她转身时，又是那个威仪赫赫的女帝，只是眼底藏不住的疲惫，泄露了所有秘密。
“打开宫门吧。”她走向龙椅，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自己的心上，“让朕看看，这些要逼宫的臣子，究竟有多大的胆子。”
我站在她身后，握着剑柄的手心全是冷汗。记忆中那个在泥巴堆里玩打仗的小姑娘，那个在驯马时眼神坚定的武才人，那个在泰山之巅问“女子可否为帝”的天后，与眼前这个即将面对背叛的女皇，无数个身影重叠在一起。
“知心，谢谢你。”武皇突然轻声道，“这西十年，辛苦你了。”
我扑通跪地，泪水滴在青砖上：“不辛苦。这是臣与陛下跨越千年的约会，臣会陪您走到最后一刻。”
殿外传来重重脚步声，烛火突然剧烈摇晃。在叛军破门而入的瞬间，我握紧佩剑，挡在武皇身前。风雪卷进殿内，吹起她的白发，也吹落了历史的尘埃。这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约定，要用一生去守护；而有些爱，早己刻进了时光的年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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