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没回那个所谓的“学校”。
俺的导员,那个挺好的小姑娘,给俺办了休学手续。
她说:“礼知心同学,你好好休息,调整一下心态,学校这边,老师帮你顶着。”
俺瞅着她,点了点头,说了一声:“谢谢。”
然后,俺就走了。
俺没地方去。
这个所谓的“二十一世纪”,对俺来说,比她当年刚进宫时,住的那个掖庭宫,还要陌生。
俺揣着兜里,仅剩的几张,印着个老头儿头像的,红票子。
在西安(古长安)的城中村里,租了一个,最便宜的,单间。
那屋子,小的,可怜。
一张床,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就占满了。
墙皮,都掉了。
一开窗户,对面就是别人家的,油烟机。
那味儿,呛得,俺首咳嗽。
俺活了,两辈子。
在利州(今西川广元),俺住的是都督府的别院。
在长安,俺住的是亲仁坊的宅子,出门就是兴庆宫。
后来,当了官,住的,是她赏的,带花园的,大宅子。
就算是,最落魄的时候。
俺也没住过,这么……憋屈的地方。
可俺,一点儿都不在乎。
俺把俺所有的钱,都拿了出来。
没买吃的,没买喝的。
俺去了,一家文具店。
俺买了一大摞,最便宜的,牛皮纸封面的,笔记本。
又买了一大把,最普通的,黑色水性笔。
回到那个,连转身都费劲的,小破屋里。
俺把本子,摊开。
把笔,握在手里。
然后,俺就,愣住了。
俺该,从哪儿,写起呢?
写俺,一个历史系的学渣,咋就手贱,摸了那块玉佩?
写俺,一睁眼,就变成了一个,五岁的,穿开裆裤的,小屁孩儿?
写那帮,穿着奇装异服的,所谓的“保安”“警察”?
俺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
两段记忆,还在打架。
打得俺,太阳穴,突突地,跳。
俺烦躁地,抓了抓,自己那头,乱得跟鸡窝一样的,头发。
然后,俺点了一根烟。
是这个时代,最便宜的那种。
那味儿,又冲,又呛。
跟俺当年,自己卷的,旱烟叶子,没法比。
可就是这股,辛辣的,劣质的烟草味儿。
让俺,慢慢地,静了下来。
俺闭上眼。
俺不去看,这间,让人喘不过气的,小黑屋。
俺不去看,窗外那个,光怪陆离的,陌生世界。
俺的脑子里,只剩下,一个人。
一个,扎着冲天辫,眼睛亮得像星星的,小丫头。
她,正蹲在,嘉陵江边上。
一边哭,一边用小手,抹眼泪。
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抽噎着,对俺说:“知心哥……我爹……我爹他……怕是不得行了哦……”
“我怕……我好怕哦……”
俺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俺睁开眼。
屋里,还是那个屋。
可俺的眼睛,红了。
俺掐灭了烟头。
俺拿起笔。
俺在那张,崭新的,还散发着油墨味的,纸上。
写下了,第一行字。
“武德九年的利州(今西川广元),天,真他娘的热。”
就这一行字,写完。
俺的眼泪,就下来了。
俺好像,又回去了。
回到了那个,充满了阳光,青草,和她奶声奶气的川音的,夏天。
俺的手,不再抖了。
俺的脑子,也不再乱了。
俺,开始写。
疯狂地,写。
俺写,俺们俩的,第一次见面。
她,爬在树上,掏鸟窝。
俺,站在树底下,吓唬她,说那鸟窝里有蛇。
她,被俺吓得,从树上,骨碌了下来。
摔了个,狗吃屎。
她爬起来,拍拍屁股上的土,冲俺,龇着牙,骂:“你个瓜娃子!懂个铲铲!”
俺,笑了。
笑着笑着,眼泪,又流了下来。
俺写,那帮熊孩子,玩打仗。
她,当大将军。
俺,当她的,狗头军师。
俺用泥巴和石子儿,给她堆了个,简易的,沙盘。
俺告诉她,啥叫“围点打援”,啥叫“声东击西”。
她,听得,一愣一愣的。
然后,她就带着那帮,流着鼻涕的,小屁孩儿。
把整条街的,孩子王,都给,打趴下了。
她,叉着腰,站在“战场”中央,得意洋洋地,冲俺喊:“知心哥!我们赢咯!”
那模样,就好像,她打下的,不是一条街,而是,整个天下。
俺写,她被恶犬,追得,满院子跑。
俺,用一把石子儿,在地上,摆了个,简易的,八卦阵。
那狗,冲进来,绕了半天,把自己,给绕晕了。
她,躲在俺身后,探出个小脑袋,看着那条,夹着尾巴,溜走的狗。
她问俺:“知心哥,你咋个啥都晓得喃?”
俺当时,故作深沉地,摸了摸,自己还没长毛的下巴。
俺说:“天机,不可泄露。”
其实俺心里想的是,这不就是,初中物理的,视觉暂留和心理暗示吗?
俺写,府里的下人,搞“巫蛊之术”,想害她娘。
俺,用唾沫和纸,给她,现场表演了一个,啥叫“指纹鉴定”。
当俺,把那个,偷藏木偶的,婆子,揪出来的时候。
她,看着俺的眼神。
第一次,带上了,那种,亮晶晶的,叫“崇拜”的,东西。
俺写,俺们俩,一起,在她爹的书房里,偷看书。
她爹,教她,《论语》《孝经》。
俺,偷偷地,给她,画了一张,从猿猴到人的,“进化图”。
她,看着那张图,小眉头,皱得,能夹死一只苍蝇。
她问俺:“知心,为啥子,书上都说,是女娲娘娘造的人。你这个,又是从猴子变的喃?”
俺说:“女娲造人,是故事。猴子变人,是……是道理。”
她又问:“那为啥子,女子就不能像男人一样,读书做官,当皇帝喃?”
俺当时,愣了一下。
俺看着她那双,清澈的,却又,透着一股,不服输的劲儿的,眼睛。
俺笑了。
俺伸出手,揉了揉她那个,冲天辫。
俺说:“你想做,就能做。”
俺写,嘉预陵江边。
她爹,病重。
俺用,俺从网上学来的,那点儿,半吊子的,中医知识。
又是热敷,又是按穴位。
虽然,屁用没有。
但至少,让她爹,看起来,舒服了一点。
她,在江边,哭得,稀里哗啦。
俺,握着她的手,对她说:“别怕,有俺呢。”
“以后,你想去哪儿,俺都陪你。”
夕阳下,两个小小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
俺,就这么,写着。
忘了,白天黑夜。
忘了,饥饿寒冷。
桌上的泡面,凉了,又热。热了,又凉。
最后,变成了一坨,黏糊糊的,面疙瘩。
烟灰缸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烟头。
俺的眼睛,布满了血丝。
俺的胡子,拉碴的,像野草。
俺整个人,瘦得,脱了相。
可俺的,精神,却前所未有的,好。
俺感觉,俺不是在,写字。
俺是在,招魂。
俺要把,那个叫“武照”的小丫头。
那个叫“武媚娘”的才人。
那个叫“武则天”的女皇。
把那个,陪了俺一辈子的,女人。
从历史的,故纸堆里。
从乾陵(今陕西咸阳)那冰冷的,地宫里。
一点一点地,给,拉回来。
拉回到,俺的身边。
这天,俺正在写,她十西岁,被选入宫。
俺,在长安(今陕西西安)街头,远远地,看着那顶,把俺们俩,隔开成两个世界的,宫轿。
俺的心,正疼得,像被刀子,一刀一刀地,割。
“咚咚咚!”
门,被敲响了。
敲门声,又急,又重。
俺,吓了一跳。
笔,都掉在了地上。
“谁啊?”
俺沙哑着嗓子,问了一句。
门外,传来一个,俺既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是俺那个,所谓的,“导员”。
“礼知心!开门!我知道你在里面!”
“你己经一个多月没来学校了!电话也不接!你想干什么?!”
俺,皱了皱眉。
一个多月了?
这么快?
俺感觉,俺才,刚写了个,开头啊。
俺不想理她。
俺的世界里,只有,俺和她。
容不下,第三个人。
可她,在外面,不停地,敲。
“礼知-心!你再不开门,我报警了!”
俺,叹了口气。
俺知道,这个世界,终究,还是要闯进来的。
俺把本子,合上。
小心翼翼地,放进,俺那个,破旧的,帆布包里。
然后,俺才去,开了门。
门一开。
那个小导员,就愣住了。
她,张着嘴,看着俺。
那眼神,就像,看见了一个,从坟墓里,爬出来的,鬼。
“你……你……”
她指着俺,你了半天,也没你出个,所以然来。
也难怪。
俺现在这副尊容,估计,连俺亲妈,都认不出来了。
“老师,有事儿?”
俺靠在门框上,有气无力地,问。
她,回过神来。
把一个,牛皮纸的,大信封,塞到俺怀里。
“这是你之前,投给《历史研究》的那篇论文,被退回来了。”
她顿了顿,眼神里,带着一丝,同情。
“还有,这是学校的,劝退通知书。”
“礼知心同学,你……好自为之吧。”
说完,她就,逃也似的,跑了。
好像,多跟俺待一秒,都会被俺身上的,这股,死人味儿,给熏到。
俺,关上门。
俺把那个,大信封,拆开。
里面,掉出来几张,打印纸。
是俺,穿越之前,为了评奖学金,熬了好几个通宵,写的,一篇关于“武则天与酷吏政治”的,论文。
上面,用红笔,写满了,批注。
最后,是一个,龙飞凤舞的,签名。
下面,还有一行,评语。
“观点陈旧,史料堆砌,缺乏新意,不予录用。”
俺,瞅着那行字。
俺,笑了。
观点陈旧?
缺乏新意?
俺,亲眼看着,周兴和来俊臣,是怎么,把那些,反对她的老臣,一个个,送进“请君入瓮”的。
俺,亲手,给狄仁杰,递过条子,让他,在朝堂上,弹劾那些,做得太过火的,酷吏。
俺,比这个世界上,任何一个,所谓的“专家”“学者”,都更清楚,那段历史,到底,发生了什么。
而现在。
一个,连俺的面都没见过的人。
就凭着,几本,不知道被篡改了多少遍的,史书。
就敢说,俺,“缺乏新意”?
俺,把那几张,废纸,连同那张,狗屁的“劝退通知书”。
一起,团成一个团。
扔进了,墙角的,垃圾桶里。
然后,俺,坐回到,桌子前。
俺,重新,摊开俺的,笔记本。
俺拿起笔。
俺要,继续写。
俺要写一本,真正的,历史。
一本,只有俺,知道的,历史。
俺要写,太学里,俺,怎么因为提出“农桑改良”,被当成,异类。
俺要写,甘露殿外,俺们俩,那一眼,跨越了九年的,重逢。
她,穿着青色的宫装,身姿挺拔,眼神锐利。
是她。
她,也看到了俺。
瞳孔,骤然,一缩。
那一刻,俺知道。
俺们俩的,约会。
才,刚刚开始。
俺低着头,奋笔疾书。
嘴里,叼着一根,没点的烟。
俺的脸上,挂着,俺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怀念,有苦涩。
但更多的,是,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骄傲。
这个世界,不理解俺,没关系。
这帮凡夫俗子,不认可俺,也无所谓。
俺,不需要,他们的,承认。
俺,只需要,一个人的,懂得。
俺写下的,每一个字。
她,都看得见。
这就,够了。
窗外,夜,深了。
对面楼的,灯,一盏一盏地,熄了。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
只有,俺这间,小破屋里,还亮着,一盏,昏黄的,孤灯。
俺的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就像,那年,在感业寺。
俺们俩,用米汤写的,那些,不能被外人看见的,悄悄话。
俺写得,入了神。
俺仿佛,听到了,她的声音。
就在,俺的耳边。
带着,她特有的,那种,又娇又横的,川音。
她,在问俺。
“瓜娃子。”
“你把老娘,写得,这么厉害。”
“那些人,会信吗?”
俺,停下笔。
俺抬起头,看着,窗户玻璃上,映出的,自己那张,憔悴的,却又,亮得吓人的,脸。
俺,咧开嘴,笑了。
俺,轻声地,回答。
“俺信。”
“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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