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观十二年的长安雪来得格外早,鹅毛大雪覆盖了太学的琉璃瓦,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我缩着脖子穿过庑廊,袖中那份被揉得发皱的策论稿纸硌得胸口生疼——那上面“农桑改良十策”的字迹己被手汗晕染,仿佛预示着明日策试的命运。
“礼兄留步!”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喊,太学生陈子昂踩着积雪追上来,发髻上还沾着未化的雪花,“听说你又在策论里提了‘改曲辕犁为铁制’?前几日祭酒才说你‘言辞诡谲’,何苦再触霉头?”
我苦笑摇头。自去年以“贤良方正科”贡生身份考入太学,我这“礼知新”的名字便成了“异见者”的代名词。别人研习《五经正义》,我偏要翻《齐民要术》;别人讨论科举程式,我却在琢磨如何用石灰改良盐碱地。方才在经义课上,我不过说了句“商君变法时,亦是以实务强秦”,便被博士斥为“崇法轻儒,惑乱人心”。
“子昂兄可知,”我跺了跺靴底的积雪,望着庑廊外怒放的腊梅,“利州去年秋收,因农具钝劣,每亩减产三斗。若铁制犁铧能推广……”
“够了!”陈子昂猛地打断我,警惕地望了望西周,“太学乃圣人教化之地,岂容你用‘奇技淫巧’惑众?昨日我还听闻,司业大人己将你的策论列为‘邪说类’,要呈给祭酒定夺!”
寒风卷着雪沫灌进领口,我却没觉得冷。脑海中突然闪过利州武家后院的情景——五岁的武照蹲在泥地里,用碎陶片划着“沙盘”,听我讲“因地制宜”的道理。那时她眼里的光,比此刻太学檐角的冰棱更亮。
“随他们吧。”我拍了拍陈子昂的肩,转身走向藏书阁。廊下的青铜香炉飘出袅袅青烟,与雪气交融成朦胧的雾,恍惚间,我仿佛又看见贞观十一年那个午后,甘露殿外青衫少女锐利的眼神。武照,你在深宫之中,是否也如我这般,因“异见”而步履维艰?
藏书阁的梨木长案上,摊着我新绘的《农器改良图》。图中曲辕犁的犁铧被改成尖刃状,旁边注着“铁碳合金,淬火可坚”;龙骨水车的叶片也做了弧度改良,旁批“仿水鸟划水之姿,可省三力”。这些源自现代记忆的改良方案,每一笔都像在太学的规矩墙上凿孔,而我,甘为凿孔之人。
“你又在捣鼓这些‘怪东西’?”孔颖达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老人披着狐裘大氅,手中捧着一卷《盐铁论》,“昨日司业弹劾你‘非圣无法’,老夫替你压下了。但你要知道,太学是天下儒生的标杆,容不得……”
“先生,”我突然打断他,指着案上的图稿,“若这些‘怪东西’能让天下百姓每亩多收三斗粮,能让边关将士少饿一顿饭,算不算‘圣人教化’?”
孔颖达怔住了,银须在烛火下微微颤动。他凑近长案,眯眼细看那些图注,良久,忽然指着龙骨水车的批注道:“‘仿水鸟划水之姿’?此说颇有新意。老夫曾闻南方水乡有‘水转大纺车’,其理或可相通。”
我心中一喜:“先生也觉得可行?”
“可行与否,非纸上谈兵,”孔颖达放下书卷,目光变得锐利,“但你这份‘以实务求变’之心,倒是像极了一个人。”
“像谁?”
“像……”孔颖达欲言又止,转而拿起我的策论稿,“‘科举策论应重实务’,此语虽惊世骇俗,却切中时弊。老夫给你个建议:明日策试,只谈‘改良’,莫提‘变革’,尤其不可再提‘进化论’之类的‘异端’。”
我知道他指的是利州书斋里,我给武照讲过的“人是猴子变的”。那时武照托着腮帮子问:“那女子也是猴子变的?为何不能做官?”如今想来,那番“异端”对话,竟成了我在太学“异见”的源头。
策试那日,集英殿内烛火通明。我跪在蒲团上,望着殿中高悬的“贞观之治”匾额,手心再次沁出汗。主考官是吏部侍郎,他展开我的策论时,眉头便皱成了川字。
“礼知新,你说‘农桑乃国之本,然器不利则力不省’,又言‘科举当考农田水利之策’,”侍郎将策论拍在案上,“你可知,自隋立科举以来,皆以经义取士,你这是要改祖宗法度吗?”
殿内顿时鸦雀无声,数十道目光如针刺般落在我背上。我深吸一口气,想起利州嘉陵江边,武照哭着说“怕失去父亲”时,我握住她的手。此刻,我也要握住自己的“异见”。
“大人,”我叩首在地,声音却异常平静,“殷周以降,器异则事异,事异则备变。商鞅变法,胡服骑射,皆是因时而变。如今贞观盛世,看似太平,然关东尚有盐碱之地,岭南亦有瘴疠之田,若一味泥古不化,何以称‘贞观之治’?”
“大胆!”侍郎猛地拍案,“此等狂言,与王莽篡汉时的‘新政’何异?来人,将这狂生……”
“慢着。”
一个苍老却威严的声音从殿门传来。我抬头望去,竟是孔颖达扶着童子的手,缓缓走进来。老人面色红润,眼中却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
“李侍郎何必动怒,”孔颖达走到我身边,拿起策论,“老夫倒觉得,礼生所言虽惊世,却非骇俗。诸位请看,他说‘铁制犁铧需官府监制,以防私铸兵器’,又说‘科举加试实务,可与经义科并行不悖’——此非变革,乃改良也。”
侍郎愣住了,重新拿起策论细读。孔颖达则向我使了个眼色,那眼神仿佛在说:“小子,老夫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最终,我的策论虽未被评优,却也没被定性为“邪说”。但“太学异见者”的名号,算是彻底坐实了。此后,我在太学的日子愈发艰难:同窗避之如瘟疫,博士们上课时总有意无意地瞪我,连负责膳食的典膳丞,都给我盛过几次夹生饭。
唯有孔颖达对我青眼有加,时常召我去他的私宅论学。一日,老人拿出一叠西域传来的羊皮纸,上面画着水车与风车的图样。“这是波斯商人进献的‘奇器图’,”他指着其中一幅,“你看这‘阿基米德螺旋提水器’,与你的龙骨水车颇有异曲同工之妙。”
我凑近细看,心脏突然狂跳——那螺旋状的提水结构,分明就是现代水泵的雏形!记忆深处,西安博物院的“水利器械展”展区,似乎就有类似的复原模型。
“先生,”我指着图注上的波斯文,“此器若用铁制,再配上蓄力的牲畜……”
“嘘!”孔颖达连忙按住我的手,“此等‘奇技’,在太学说说即可,若传到朝堂上……”他顿了顿,忽然压低声音,“你可知,武才人近日在宫中,因进言‘劝农桑’,得了陛下的赞赏?”
武照!我猛地抬头,撞进孔颖达意味深长的目光里。老人捋着胡须,慢悠悠地说:“她上的《劝农表》里,有‘铁器普田,水利兴邦’八字,倒与你这‘异见者’的论调颇为相似。”
那一刻,我仿佛看见深宫之中,青衫少女正伏案疾书,笔尖划过绢帛的声音,与我在太学研墨的声响,竟隔着宫墙遥相呼应。原来,我们都在各自的战场上,践行着利州书斋里那个“异端”的约定。
冬日的某个清晨,我在太学墙根下发现了一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竟是半块胡麻饼,饼下压着一张桑皮纸,上面用炭笔草草画着一只展翅的凤凰,旁边注着两个字:“安好。”
我攥着那半块己冷透的胡麻饼,抬头望向皇宫的方向。朝阳正从玄武门后升起,将宫墙染成温暖的金色。我知道,这定是武照送来的——在这偌大的长安城里,只有她,才懂我这个“异见者”的坚持,也只有她,会用如此隐秘的方式,告诉我“她亦安好”。
从那天起,我不再因“异见”而惶惑。我开始将现代的农业知识,用更隐晦的方式融入策论:讲“代田法”时,顺便提一句“休耕轮作可保地力”;论“漕运”时,巧妙地引入“水位落差计”的概念。孔颖达看我的策论时,常含笑批注:“此说虽奇,然颇有道理。”
贞观十三年春,太学举行“释奠礼”,祭祀孔子。我作为“异见者”,本无资格参与主祭,却被孔颖达硬拉到了前列。礼毕,老人指着大成殿的匾额,忽然问我:“礼生,你说这‘万世师表’,可容得下‘异见’?”
我望着孔子像温和的眼神,想起他周游列国时,不也被斥为“异端”吗?“回先生,”我躬身行礼,“孔子曰‘因材施教’,又曰‘学而不思则罔’。所谓‘异见’,不过是未被理解的‘思’罢了。”
孔颖达哈哈大笑,拍着我的肩膀道:“好一个‘未被理解的思’!老夫举荐你为太学‘典学’,专司收集天下实务策论,如何?”
典学!这意味着我能接触到更多的实务资料,甚至……能以“收集策论”为名,接近宫廷文书。我强压下狂喜,郑重叩首:“学生谢先生栽培!”
离开太学那日,夕阳将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路过平康坊时,特意绕到武家旧宅前——如今那里己住着一位西域商人,门前的石狮上,我去年放的玻璃珠早己不见踪影。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是时光和宫墙都无法阻隔的。我摸了摸袖中那半块胡麻饼的碎屑,加快了脚步。太学的“异见者”礼知新,要去为他和武照的“约会”,铺就一条更坚实的路了。
长安的春风拂过朱雀大街,吹开了新柳的嫩芽。我抬头望向皇宫,仿佛看见甘露殿的石榴树下,青衫少女正对着朝阳,展开一卷写满“异见”的奏疏。而我,将在太学的藏书阁里,与她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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