掖庭局的日子像檐角滴落的水珠，日复一日，单调得近乎刻板。粗茶淡饭，寒砖冷灶，连呼吸的空气里都仿佛凝结着挥之不去的压抑。但对我而言，这压抑的底色上，却因着一个人的存在，渐渐晕染开了不一样的色彩。
这个人，便是上官婉儿。
自那个午后在泥地上用树枝画下“煮豆燃豆萁”的算术题后，我和婉儿之间便仿佛架起了一座无形的桥。我们不再是擦肩而过的陌生孩童，而成了可以分享一块硬饼、一句心事的伙伴。
我依旧在书库做着小书童，整理卷轴，抄录文书。而婉儿则被分到了掖庭局的浣衣局，每日与冰冷的井水和粗糙的衣料打交道。但这并未磨灭她眼中的光。只要一有空闲，她便会偷偷溜到书库附近的那棵老槐树下等我。有时是我刚抄完一卷书，有时是她趁着管事嬷嬷不注意，揣着一块偷藏的窝头跑来。
“知心，你看这个。”她会像献宝似的，从袖兜里掏出一片捡来的梧桐叶，上面用炭笔歪歪扭扭地写着几句诗。“是我昨天晚上想的，你帮我看看，可还通顺？”
我接过梧桐叶，借着从槐树叶隙间漏下的阳光，仔细看去。那诗句虽显稚嫩，却己初具气象，意境清新，用词也颇为考究，完全不像一个十一二岁孩童所能企及。
“‘落叶满阶前，秋风入管弦。’”我轻声念道，抬头看向她，“婉儿，这诗写得真好。秋风落叶，阶前管弦，寥寥数语，便勾勒出了一幅画面。”
婉儿的脸颊微微泛红，眼中却亮得惊人，像藏了两颗小星星。“真的吗？我就是觉得，晚上听着远处宫殿里传来的乐声，看着地上的落叶，心里就想着，要是能把这情景写下来就好了。”
“不仅通顺，而且富有诗意。”我由衷地赞叹道，“假以时日，你的才华定会让世人惊叹。”
听到我的夸奖，她开心地笑了起来，露出两颗小小的梨涡，那笑容干净得如同初雪，瞬间驱散了掖庭局的阴霾。“你也很厉害，”她忽然想起了什么，说道，“上次你说的那个‘七步煮豆’的算法，我回去想了很久，觉得很有意思。你还有没有其他这样……这样新奇的想法？”
看着她求知若渴的眼神，我心中一动。我知道她是百年难遇的才女，未来更是以文采名动天下。或许，我可以用我所知道的现代知识，为她打开一扇不一样的窗户？
“当然有，”我笑着说，“比如，你知道为什么月亮会有阴晴圆缺吗？”
我开始用最通俗的语言，向她解释地球、月球和太阳的位置关系，解释月相变化的原因。这在现代是常识，但在唐朝，无疑是闻所未闻的“奇思妙想”。婉儿听得极其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小嘴巴微微张开，眼中充满了好奇和疑惑。
“原来是这样……”她喃喃自语，“知心，你懂得好多，这些都是你家里人教你的吗？”
我心中一怔，是啊，我该如何解释这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呢？总不能说我是来自一千年后的人吧？
“呃……算是吧，”我含糊地应道，决定沿用之前的借口，“我家里以前也算是书香门第，祖上曾留下一些……一些比较奇特的手记，记载了这些异想天开的想法。我小时候偶然看到，就记下了。”
“原来是这样，”婉儿恍然大悟，眼中对我的“家学渊源”又多了几分敬佩，“你的祖上，一定是很了不起的人。”
我暗自松了口气，幸好蒙混过关了。看着婉儿眼中闪烁的崇拜光芒，我心中却有些不是滋味。我所谓的“博学”，不过是站在巨人的肩膀上，窃取了后世的知识罢了。而眼前这个小姑娘，才是真正天赋异禀，注定要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一笔的奇才。
从那以后，老槐树下的相聚便成了我们最期待的时光。我会给她讲“孔融让梨”“司马光砸缸”的故事（当然，我会说是我家乡的传说），会教她一些简单的现代算术技巧，甚至会哼几句不成调的现代儿歌。而婉儿则会和我分享她新写的诗，会背诵她偷偷记下的典籍片段，会问我各种关于“外面世界”的问题——那些我描绘的、没有宫墙束缚的广阔天地。
我们的友谊在这艰苦的环境中悄然滋长，如同石缝中钻出的嫩芽，虽柔弱，却充满了生机。我知道她未来的命运多舛，知道她将卷入波谲云诡的政治漩涡，心中常常涌起一股想要提醒她、保护她的冲动。但我该如何开口呢？告诉她几十年后会有一个叫武则天的女人重用她，又让她小心几十年后的李隆基？这听起来太像疯话了。
我只能将这份担忧深埋心底，化作更细致的陪伴。我会在她因为抄错了主子的衣物而被管事嬷嬷责骂时，偷偷塞给她一块干净的手帕；会在她因为想家而偷偷抹眼泪时，给她讲我“家乡”的趣事逗她开心；会在她读书写字到深夜时，想办法给她弄来一盏更亮的油灯。
而婉儿的文学才华，也在我的“辅助”下，如同被打磨的璞玉，日益绽放出璀璨的光芒。我会“引用”一些唐诗宋词中的名句（当然，我会说是从那些“奇特的手记”中看来的），与她探讨意境和笔法。当我念出“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时，她会惊叹于那简洁而深远的意境；当我吟起“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时，她会为那首白而深刻的悲悯所触动。
“知心，你这些句子，真是从你家的手记里看来的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道，眼中充满了疑惑，“为何我从未在任何典籍中见过，却又觉得如此精妙，仿佛说到了人心坎里？”
“嗯……可能是因为这些手记比较偏僻，没有流传开来吧。”我硬着头皮解释道，“而且，好的诗句，本就该是这样，首抵人心。”
婉儿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再追问，但看向我的眼神却更加复杂，那里面除了信任和依赖，似乎还多了一丝探究。
我知道，我不能总是用“家学渊源”来解释一切。但在这个时代，我别无选择。我只能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博闻强记”的小书童，默默守护着这个未来的传奇女子。
日子在我们的相互陪伴和学习中悄然流逝，我们都渐渐长大了一些，眉眼间褪去了几分稚气，多了几分少年人的模样。婉儿出落得更加清秀，虽然依旧瘦弱，但眼神中的聪慧和坚韧却日益明显。而我也适应了唐朝的生活，不再是那个刚穿越过来时惶恐不安的现代人，而成了一个努力在掖庭局活下去的小书童礼知心。
然而，宫廷之中，从来不乏倾轧和欺凌。尤其是像我们这样身份低微的“罪臣之后”，更是他人眼中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
那是一个黄昏，我刚从管事公公那里领了下个月的月例——不过是几文可怜的铜钱和一块粗糙的麻布。我小心翼翼地将钱袋收好，正准备回房，却被几个平日里就喜欢仗势欺人的小太监堵住了去路。
为首的那个叫小柱子，是掌管掖庭局仓库的刘公公的远房亲戚，平日里嚣张跋扈，最喜欢欺负我们这些没背景的小书童和宫女。
“哟，这不是礼知心吗？”小柱子斜睨着我，脸上带着不怀好意的笑，“听说你小子最近很得老刘头的喜欢啊，是不是偷了什么好东西？”
我心中一紧，知道麻烦来了，连忙摇头：“没有，小柱子哥，我只是做好自己的分内事而己。”
“做好分内事？”小柱子旁边的一个小太监阴阳怪气地说，“我看他是仗着自己识几个字，就看不起我们这些粗人了吧？”
“就是，一个罪臣之子，还敢在我们面前摆架子？”另一个小太监附和道。
他们一步步逼近，脸上的恶意越来越明显。我知道，他们是看上了我刚领的月例。在这掖庭局，弱肉强食是最基本的法则。
“把钱交出来！”小柱子伸出手，语气强硬，“不然有你好果子吃！”
我紧紧攥着腰间的钱袋，那是我下个月的全部指望，怎么能交给他们？我鼓起勇气，说道：“小柱子哥，这是我的月例，求你高抬贵手，放过我吧。”
“放过你？”小柱子冷笑一声，“放过你，我们的零花钱从哪儿来？少废话，交出来！”
说着，他便伸手来抢我的钱袋。我连忙后退，却被他们围在中间，无处可逃。其中一个小太监趁机从背后推了我一把，我站立不稳，“扑通”一声摔倒在地上，钱袋也掉了出去，几文铜钱滚落在尘土里。
小柱子等人见状，立刻哄笑着去捡地上的钱。我又气又急，挣扎着想要爬起来，却被小柱子一脚踩在手上，疼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还想反抗？”小柱子恶狠狠地说，“看我不打死你这个不知好歹的东西！”
他扬起手，就要往我脸上扇来。我闭上眼睛，心里绝望地想，难道我刚在这个时代站稳脚跟，就要被这群小太监欺负致死吗？
就在这时，一个清脆而有力的声音突然响起：
“住手！你们在做什么？”
我惊讶地睁开眼，只见婉儿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她手里还拿着一个刚洗完的衣服盆，脸上带着怒色，正快步向我们走来。
小柱子等人显然也没想到会有人出来干涉，尤其是一个看起来弱不禁风的小宫女，都愣了一下。
“哪来的小贱人，也敢管我们的事？”小柱子反应过来，骂骂咧咧地说道，“滚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婉儿却丝毫没有畏惧，她将洗衣盆往地上一放，发出“哐当”一声响，然后叉着腰，首视着小柱子，眼神锐利如刀：
“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刘公公家的远房亲戚啊。怎么，仗着刘公公的势，就可以在掖庭局横行霸道，欺负弱小了吗？”
她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带着一种与她年龄不符的威严。
小柱子被她看得有些发毛，但依旧嘴硬：“我们兄弟间闹着玩，关你什么事？少在这里多管闲事！”
“闹着玩？”婉儿冷笑一声，指了指地上的钱和我被踩红的手，“这就是你们所谓的闹着玩？以多欺少，抢夺月例，还动手打人，小柱子，你可知这在掖庭局是什么罪？”
小柱子脸色一变：“你……你少吓唬人！”
“我是不是吓唬人，你心里清楚。”婉儿上前一步，眼神更加凌厉，“你以为刘公公真的会为了你这种欺凌弱小的行为撑腰吗？再说了，”她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丝狡黠，“刚才你们做的一切，可都被那边墙角的张公公看在眼里了哦。”
小柱子和其他几个小太监闻言，脸色骤变，连忙转头看向婉儿所指的墙角。那里空空如也，根本没有人影。但他们做贼心虚，还是被吓了一跳。
婉儿趁机继续说道：“我劝你们还是赶紧把钱还给礼知心，不然的话，我可就要去告诉管事的公公了。到时候，别说刘公公保不住你们，恐怕你们连这掖庭局都待不下去了！”
她的话条理清晰，语气坚定，带着一种让人无法置疑的气势。小柱子等人被她这一番话唬住了，看看空荡荡的墙角，又看看婉儿那毫不畏惧的眼神，再想想万一真的闹大了，自己确实吃不了兜着走，顿时有些慌了神。
“算……算你狠！”小柱子色厉内荏地骂了一句，不甘心地将捡到的几文铜钱扔在地上，“我们走！”
说完，他带着其他几个小太监，灰溜溜地跑了。
看着他们狼狈的背影，我终于松了一口气，疼得龇牙咧嘴地从地上爬起来。
婉儿连忙走过来，帮我捡起地上的铜钱，又仔细查看我的手：“怎么样，有没有伤到？他们太过分了！”
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怒意，还有一丝关切。阳光洒在她的侧脸上，勾勒出柔和的轮廓，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担忧。
“我没事，就是有点疼。”我看着她，心中涌起一股暖流，还有深深的感激，“婉儿，谢谢你，又救了我一次。”
这是她第一次“救”我，用她的机智和口才，击退了欺负我的人。我忽然意识到，这个看似瘦弱的小姑娘，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勇气和智慧。她就像一株生长在悬崖峭壁上的劲草，无论环境多么恶劣，都能坚韧地生长，并且绽放出独特的光芒。
婉儿帮我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抬起头，看着我，脸上露出一抹淡淡的笑容：“我们是朋友，不是吗？朋友之间，就该互相帮助。”
“嗯，我们是朋友。”我用力点点头，心中充满了感动。
在这冰冷的掖庭局里，在这等级森严的宫廷中，能有这样一个知己，一个愿意为我挺身而出的朋友，或许就是我穿越到这个时代，最大的幸运吧。
我知道，婉儿的锋芒初露，仅仅是一个开始。她的智慧和才华，将在未来的岁月里，绽放出更加耀眼的光芒。而我，也将紧紧跟随在她的身边，作为她最忠实的知己，见证她的传奇，守护她的一生。
老槐树的叶子在晚风中沙沙作响，仿佛在为我们这稚子间的情谊，奏响一曲青涩而坚定的乐章。我和婉儿相视而笑，眼中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以及对彼此的信任。我们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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