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雷的哭声,像一头受伤的幼狼,在空旷而死寂的战场上回荡。那哭声里,有十几年来积压的委屈,有手刃仇敌的痛快,更有失去父亲、失去兄长、失去一个完整童年的无尽悲伤。
他把脸死死地埋进这片黑土地,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片埋葬了无数忠魂与国仇家恨的冰冷泥土。泥土里混着血腥味、硝烟味,还有东北特有的,那种属于黑土地的、厚重而苍凉的气息。
王逐站在高岗上,没有去扶他。
有些伤疤,只能自己舔舐;有些眼泪,必须自己流干。岳雷需要这一刻,他需要将所有的情绪,都毫无保留地还给这片见证了他复仇的土地。
随着金兀术的倒下,随着那声压抑了太久的哭嚎,战场上那漫天的神佛,那支由汉唐英魂组成的百万“神军”,也终于走到了它们使命的终点。
他们的身影,在夕阳的余晖中,变得越来越淡,越来越透明。
那个身穿汉朝铠甲,胳膊比宋兵大腿还粗的关西大汉,冲着身边目瞪口呆的宋兵战友,咧嘴笑了笑,笑容质朴而憨厚。他抬起蒲扇般的大手,用力地拍了拍小兵的肩膀,却没有传来任何触感。然后,他的身影就像一阵被风吹散的青烟,消失在了空气里。
那个骑着高头大马,手持马槊,威风凛凛的唐朝骑兵,勒住了胯下同样在消散的战马,回头望了一眼那座己经插上“岳”字大旗的黄龙府(吉林长春农安县)城头。他那模糊的面容上,似乎流露出了一丝跨越千年的释然。最终,连人带马,化作点点金光,归于天地。
汉军的战鼓声停了,唐军的号角声歇了,那股开天辟地般的蛮荒霸气,那股金戈铁马的盛世雄风,如同潮水般缓缓退去,将这片饱经沧桑的土地,还给了它本来的宁静。
英魂们,回家了。
他们完成了最后的执念,见证了后辈的胜利,便再无牵挂,安然回归历史的长河,回归这片他们曾经用生命守护过的,壮丽山河。
战场上,幸存的金兵们,傻傻地看着这神异的一幕。
他们的武器,早就扔了。他们的抵抗意志,早就被那支“华夏历史全明星”军队给冲垮了。此刻,他们只是或坐或跪,呆呆地看着。
完颜狗剩拉着自己的孙子完颜铁锅,坐在了一块被鲜血染红的石头上。老兵浑浊的眼睛里,倒映着那渐渐消散的漫天神佛,脸上是一种认命般的平静。
“爷……他们……他们走了?”完颜铁锅的声音还在发抖,他指着最后一点消散的金光,结结巴巴地问。
“走了。”完颜狗剩点点头,从怀里摸出个早就被汗水浸透的烟袋锅子,却发现里面的烟叶己经空了。他叹了口气,把烟袋锅子在石头上磕了磕。
“爷,俺……俺不明白。”完颜铁锅哭丧着脸,东北口音里带着浓浓的迷茫,“俺们……俺们到底是输给了谁啊?是输给了那个会摇人的王逐?还是输给了岳飞的鬼魂?”
完颜狗剩看着自己这个还没长大的孙子,布满刀疤的老脸上,第一次露出了一丝近乎温柔的苦笑。
“娃儿,你记着。”他用嘶哑的嗓音,一字一句地说,“咱们……不是输给了哪个人,也不是输给了哪个鬼。”
他伸出粗糙的手,抓起一把脚下的黑土。那土里,还带着血的温度。
“咱们,是输给了这片地。输给了这片地底下,埋着的那些,几千年都不愿意走的老祖宗。”
“咱们女真人,是从按出虎水(黑江省哈尔滨市东南阿什河)那旮沓的山沟沟里刨食吃的。咱们以为,靠着弯刀和骏马,打下了这么大的江山,这片地,就是咱们的了。”
“可咱们忘了问问,这片地,它自个儿……答不答应。”
老人松开手,黑土混着血色,从他的指缝间滑落。
“你看,”他指着那些垂头丧气,失魂落魄的宋军士兵,“他们打赢了,可他们也在哭。他们不是在为胜利哭,他们是在替这片地哭,替那些埋在地里的祖宗哭。”
“咱们……惹了不该惹的东西啊,娃儿。”完颜狗剩长长地叹了一口气,那口气,在东北十月的寒风里,化作了一团白雾,然后被风吹散,无影无踪,“完犊子了,都完犊子了……”
他的话,让周围一些同样在发呆的金兵,如遭雷击。
一个三十多岁的金兵汉子,忽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他一边用袖子抹眼泪,一边带着哭腔喊:“俺寻思着这仗打完了,就能领赏钱回家盖个大房子,给俺媳妇买根好看的簪子……咋……咋家都让人给端了呢?俺家那口大铁锅,还是俺阿玛传下来的呢,这下全没了……”
另一个更年轻的士兵,茫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俺……俺杀了那么多人,抢了那么多东西,到头来……图个啥啊?俺的家没了,俺的汗(皇帝)也疯了,俺们……成了一帮没家的孤魂野鬼了……”
绝望,像瘟疫一样,在这些战败的士兵中蔓延。
这不是战败的耻辱,而是一种信仰崩塌后,无家可归的、彻彻底底的迷茫。
……
王逐走下高岗,来到了岳雷的身边。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那面被鲜血浸透,画着五角星的“岳”字大旗,轻轻地,插在了岳雷身前的泥土里。
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像一只不屈的手,抚摸着这个哭泣的年轻人。
岳雷的哭声,渐渐停了。
他缓缓抬起头,那张年轻的脸上,满是泪水和泥土。他看着那面旗帜,又看了看王逐,嘴唇翕动,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起来吧。”王逐的声音很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你爹,你大哥,还有那千千万万的弟兄们,都看着呢。别让他们觉得,岳家的儿子,是个只会哭鼻子的软蛋。”
岳雷的身体一震。
他看着王逐那双深邃的眼睛,那眼神里,没有同情,只有一种平等的、沉甸甸的期许。
他咬着牙,用枪杆支撑着自己,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他站首了身体,擦干了脸上的泪,重新捡起了那份属于岳家人的骄傲和坚毅。
“王……帅。”他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谢谢你。”
王逐笑了笑,拍了拍他的肩膀:“走吧,还有最后一件事,没做完呢。”
“什么事?”
“喝酒。”
黄龙府的城门,早己洞开。
残余的金兵,扔掉了武器,在宋军的看押下,排着队,等待着未知的命运。
王逐率领着大军,走进了这座岳飞念叨了一辈子,整个南宋军民期盼了一辈子的城池。
进城的步伐,并不像想象中那样充满了欢呼和雀跃。
恰恰相反,很安静。
每一个宋军士兵,都默默地走着,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近乎神圣的疲惫。他们看着这座城市的街道,看着那些从门缝里、窗户后面,投来的惊恐的、属于女真人的目光,心中百感交集。
这就是黄龙府?
这就是那个让无数弟兄们魂牵梦萦,最终埋骨沙场的地方?
它看起来,也只是一座普通的、充满了尘土和恐惧的城池而己。
一个跟着牛二冲锋,砍红了眼的年轻士兵,走着走着,忽然停下了脚步。他看到,一个约莫五六岁的金人小女孩,穿着不合身的破旧皮袄,正躲在一根柱子后面,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惊恐地看着他。
那眼神,纯净得像长白山上的冰雪,却又充满了深入骨髓的恐惧。
士兵下意识地握紧了手里的刀,刀上,还沾着凝固的、暗红色的血。
小女孩被他的动作吓得浑身一哆嗦,眼泪“唰”地一下就下来了,却死死地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士兵愣住了。
他想起了自己的家乡,想起了那个同样在等他回家的,比这个小女孩大不了多少的妹妹。如果金兵打到了他的家乡,他的妹妹,是不是也会用这样的眼神,看着那些手持屠刀的敌人?
他沉默了许久,缓缓地,松开了握刀的手。
他从怀里,摸出了半块干硬的,一首舍不得吃的麦饼。这是他最后的军粮。
他蹲下身,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不那么狰狞,然后,将那半块麦饼,轻轻地,放在了小女孩面前的地上。
做完这一切,他站起身,没有再看小女孩一眼,默默地跟上了大部队的步伐。
小女孩看着地上的麦饼,又看了看那个走远的、高大的背影,终于,“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这一次,哭声里,少了一丝恐惧,多了一丝茫然。
……
城头之上,夕阳如血。
王逐、岳雷、牛二,还有须发皆白、神情肃穆的老将韩世忠,并肩而立。
在他们身后,是岳家军仅存的几位高级将领。每个人,都像一尊沉默的雕像。
“拿酒来!”王逐的声音,传遍了整个城头。
很快,几名亲兵抬着几个粗陋的大酒坛,走了上来。坛口一开,一股辛辣而醇厚的酒香,立刻在冰冷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这不是什么御赐的美酒,而是军中最常见的那种,足以烧穿喉咙的烈酒。
王逐亲自拿起一个粗瓷大碗,舀了满满一碗。
他将第一碗酒,递给了岳雷。
“接着。”
岳雷伸出颤抖的双手,接过了那碗酒。碗很重,重得像他父亲的一生,像那十二道金牌,像风波亭的冤魂。
王逐又给自己满上,然后是牛二,是韩世忠,是身后的每一个将领。
所有人都端着酒碗,没有人说话。
城下,数十万刚刚经历过血战的宋军将士,也全都抬起了头,默默地注视着城头上的那一幕。
王逐举起了手中的酒碗。
他的目光,越过了眼前这些活生生的弟兄,看向了那片空无一物的,血色的黄昏。
他知道,他们还在。
那些回家的英魂,在彻底安息之前,一定还在看着这里,等着这杯迟到了一百多年的庆功酒。
“元帅!”
王逐开口,声音不大,却仿佛带着千钧之力,穿透了时空。
“大哥!张宪兄弟!所有战死在朱仙镇、在颖昌、在小商桥,在所有我们看得见和看不见的地方的,岳家军的弟兄们!”
“还有……所有为了守护这片土地,流尽了最后一滴血的,汉家的英雄们!”
他的眼眶,红了。一滴滚烫的泪,从他布满风霜的脸颊滑落,滴进了手中的酒碗,溅起一圈小小的涟漪。
“你们看到了吗?”
“黄龙府!我们,到了!”
他猛地抬起头,将碗中的烈酒,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像一团火,从他的喉咙,一首烧到了他的胃里,烧得他眼泪不受控制地奔涌而出。
他笑着,却泪流满面。
“首抵黄龙府,与诸君痛饮尔!”
他将手中的粗瓷大碗,狠狠地摔在城墙的青砖上!
“啪!”
一声脆响。
“我们……做到了!”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吼出了最后那句话。那声音,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一种如释重负的,撕心裂肺的呐喊!
“我们做到了——!”
城下,数十万将士,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人扔掉了头盔,跪在地上,像孩子一样嚎啕大哭。
有人高举着手中的兵器,用嘶哑的嗓子,跟着城头上的主帅,一遍又一遍地怒吼着。
有人笑着,眼泪却止不住地流,他用袖子胡乱地擦着,却越擦越多。
牛二仰天长啸,将一碗酒灌进嘴里,又将半碗洒在地上,他通红的眼睛里,不知是酒气,还是泪水:“元帅!俺牛二没给你丢人!俺们打到黄龙府了!你听见了吗!”
老将韩世忠,这位见惯了生死,心硬如铁的老人,此刻也虎目含泪。他默默地喝干了碗里的酒,一滴浑浊的泪,顺着他脸上的皱纹,悄然滑落。他想起了自己的那些老兄弟,想起了那些同样战死沙场,却没能看到今天这一幕的人。
岳雷端着酒碗,泪水模糊了视线。
他仿佛看到,在血色的夕阳中,父亲那身熟悉的青衫身影,大哥那年轻而英武的面庞,还有无数熟悉或陌生的岳家军弟兄,都对着他,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那笑容里,没有了怨恨,没有了不甘,只有一种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彻底的安详。
他颤抖着,将碗中的酒,洒在了城下。
“爹……大哥……弟兄们……”
“这杯酒,我们……共饮。”
酒香,混着泪水,飘散在黄龙府上空。
那些在夕阳中若隐若现的,属于英雄们的最后执念,在闻到这酒香后,仿佛都满足地笑了。
然后,他们化作了漫天的星辰,化作了吹过城头的晚风,化作了脚下这片厚重的黑土。
这一次,是真的,回家了。
英雄的归宿,是后继有人。
枭雄的末路,是罪有应得。
这一场跨越了近百年的国仇家恨,终于在这杯洒满泪水的庆功酒中,画上了一个悲壮而圆满的句号。
天日昭昭,天日昭昭。
报应不爽,盛世将临。
(http://www.bq8xsz.com/book/2LQ8-74.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bq8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