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后,继续前行,“太后,该起灵了。”侍卫在门外喊。
燕燕没回头,只把韩德让的腰牌按在胸口:“德让你听着,”她声音哑得像被雪埋过。
“我让人在乾陵给你修了衣冠冢,碑上刻的是‘大辽晋王耶律隆运之墓’,跟我挨着……”
她突然咳嗽起来,咳出的血点子溅在灵位上,跟当年澶渊城头的夕阳一个色儿。
送葬队伍渡过辽河时,燕燕让所有人都停下。
她踩着没膝的雪走到河边,把那块碎玉佩扔进冰窟隆。“这是你欠我的!”
她朝着河心喊,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还有医巫闾山的野蔷薇,你说要给我编花冠的!”
下葬当日,燕燕非要亲自扶灵。
棺木来到医巫闾山下时,她突然停住了。“等等,”她蹲下身,从雪地里扒拉出块碎陶片,“这是我当年赏给他的……”
陶片上的海东青纹让雪水浸得发乌,像极了她现在眼底的青黑,送葬的队伍鸦雀无声。
把韩德让在医巫闾山的乾陵安葬好后,众人开始往回返。
回上京的路上,燕燕突然抓住我的手。“心心你瞅,”她指着远处的山包,“那是韩德让教我射箭的地方,他说我拉弓像扑食的小兽……”
她的指甲掐进我手背,却忽然笑了:“那会儿你还吃醋呢,躲在树后拿弹弓打他帽子。”
我顺着她指的方向看,雪地上只有两行模糊的脚印。
夜里掌灯时,燕燕把自己锁在韩德让的书房里。
我透过窗缝看见她摸着桌上的箭囊,那是当年她送他的生辰礼,皮子上还留着她初学刺绣时扎的血点儿。
她突然把箭囊搂在怀里,像搂着个孩子似的晃悠:“德让你看,这羽翎还是你教我染的……”烛火晃了晃,映出墙上挂着的复合弓,弓弦早断了,却还系着根红绸子——
是燕燕当皇后那年,在他出征前系上的。
“心心,”她开门时眼睛亮得吓人,“我想起来了,他还欠我个约定呢。”
她从发髻里摸出片冻硬的野蔷薇花瓣,“那年在鹰巢峰,他说等打完仗就陪我去东京辽阳府看辽河冰排……”花瓣碎在她掌心,混着血珠滴在辽代地图上,正好落在“医巫闾山”的位置。
回到宫里,燕燕把自己关了三天三夜。
等她出来时,往韩德让书房送的膳盒里多了副碗筷,碗底沉着枚红玛瑙——是从碎玉佩里抠出来的。
她摸着空了的箭囊,突然跟我说:
“心心,你还记得不?他说我拉弓像小兽,可我明明看见他手在抖……”
窗外的雪又下起来了,落在她白发上,像撒了把辽代的盐,咸得人睁不开眼。
韩德让咽气那年的雪化得晚,开泰三年正月里,燕燕还攥着他送的玉柄银刀发呆。
刀柄上刻的“燕”字让她摸得发亮,跟辽景宗临终前攥着的传国玉玺一个样。
我蹲在暖阁外头劈柴,听见她突然把刀拍在桌上:
“心心,咱回辽河看看吧。”
斧头差点砍在我鞋面上。
燕燕自打韩德让去世后,就没提过辽河,这会儿窗纸上还贴着萨满祈福的符,她倒想起小时候拽我上岸的地儿了。
我瞅着她鬓角新添的白发,那是给韩德让摔丧盆时急白的,嗓子眼儿就跟塞了冻梨似的:
“太后,您身子骨……”
“别叫太后!”她突然站起来,貂裘大氅扫过满地的药渣子,“我是燕燕,是在辽河边拿杆子拽你上来的小燕子!”
琉璃灯映着她袖口的海东青刺绣,那是韩德让送的生辰礼,现在丝线磨得露了底,跟她眼下的青黑一个色儿。
我偷摸画道儿图那晚,燕燕正对着舆图发呆。
契丹字标着“上京临潢府”的红点儿让她摸得发毛,像极了韩德让咽气时攥着的血帕子。
“从上京(今内蒙古赤峰)往南走,”我拿烧火棍在地上划拉,“先过霸州(今辽宁省朝阳市),那儿有座龙翔佛寺和思燕佛图,再往东南到显州(今辽宁省锦州市北镇),医巫闾山就在那边……”
“医巫闾山?”燕燕眼睛亮了,指尖戳在地图上,“那年韩德让说要给我盖被子暖阁的地方!而显州也是我们萧家的封地!”
她袖口的珍珠坠子蹭过“宗州”的字样,那是渤海移民扎堆儿的地儿,我早年间去收税时见过萧家的砖墓群,石碑上的“萧”字让风沙啃得只剩半拉。
“宗州再往东走就是沈州。
宗州和沈州现在都叫沈阳,您还记得不?我跟您说过有高楼大厦的地儿。”
燕燕突然笑了,拿烧火棍敲我后脑勺:
“你还说过浑河是辽河支流呢!咋看地图上画得跟裤腰带似的?”
第二天清晨,车队刚出上京就遇上大风雪。
燕燕掀开马车帘子瞅我,狐裘帽子上的白貂毛挂着冰碴:
“心心,你说咱小时候玩的辽河,是不是就跟你说的现代的沈阳浑河连着?”
我想起现代卫星地图上那道弯,跟她当年用弓弦在沙地上画的弧线分毫不差,嗓子眼儿就酸得厉害:
“嗯,老祖宗说‘辽河九曲’,咱走的道儿,就是当年契丹人牧牛的老路。”
霸州的龙翔佛寺还在修塔,工匠们正往地基里埋鎏金函。
燕燕摸着塔基的夯土首出神,突然问我:“心心,你说后世的人,会记得大辽不?”
我瞅着她发颤的指尖,就把话咽回去了——我咋能告诉她,这座塔就是千年后的辽塔,还建成了公园,成为著名景区,游客拍了照发朋友圈呢?
我们继续向前来到了显州(今辽宁省锦州市北镇)地界儿,这里的雾凇挂了满树,燕燕非要下车走一段。
她踩着没膝的雪往医巫闾山走,皮靴底儿蹭着块半截石碑,上头“韩”字的提钩还挺清晰。
“德让说这儿的野蔷薇开得跟火似的,”
她蹲下身扒拉碑上的积雪,白发沾了冰晶,“那年他给我编花冠,刺儿扎破了手……”
我们一路向东来到了宗州的渤海移民见了太后车驾,全跪在地头磕脑袋。
燕燕掀帘子瞅见他们的砖瓦房,突然让停车。“这瓦当纹样,跟我宫里的差不多!”
她摸着屋檐下的兽头,指甲掐进冻裂的泥缝里,“当年灭渤海国,我爹还带回来几个烧窑的……”
我拽了拽她的袖子,远处叶茂台圣迹山,隐隐在目,千年后沈阳博物馆的黄金面具就在这里出土。
萧燕燕指着远处的白色阁楼说道:
“心心你看那个楼,是德让令渤海移民建的白鹤楼。
与南朝的黄鹤楼遥相呼应。”
我点了点头说道:
“太后!一千年以后的这里又重新建了一个新的白鹤楼,这里千年以后叫法库,还有一个辽代欢乐城正在建设,预计2026年可以建成!
据说咱们沈阳的法库是契丹民族的发源地!”
燕燕眼中闪过惊讶与好奇,“千年后的事竟如此有趣,这辽代欢乐城又是何物?”
我忙解释道:“那是一个能让人体验咱们大辽生活的地方,有各种表演、美食,就像把咱们的生活都展现出来了。”
燕燕听完后,兴致勃勃,但是突然眼神中又有了许多失落。
我能读懂,回想当初刚认识的时候,我曾答应她带她去我那个高楼大厦的沈阳,可是如今却永远也无法实现的失落感。
过了不远,我们进了沈州城,正赶上佛教徒在河湾边砌塔基。
而那道河湾,竟然如此的似曾相识,竟然有着一千年后沈阳市的塔湾公园的影子。
我猛然想起,塔湾公园那个无垢净光舍利塔,正是始建于辽代时期。
燕燕盯着夯土堆里的石函首犯愣:“心心,这塔咋跟咱辽代的密檐式一样?
这个是谁命令建的?”
我瞅着工匠们往地宫塞的水晶瓶,跟现代沈阳舍利塔的那个一模一样。回忆着塔湾公园里面的介绍,这座塔是当地佛教徒自发组织建设的。
于是我看向燕燕:“太后,这个是信徒们自己筹资建设的,这里就是千年以后的塔湾公园,这个塔就是千年后,沈阳城的无垢净光舍利塔。”
燕燕低下头沉思了一下,捻了捻手上的佛珠,然后说道:“那里真的有舍利子吗?那个塔一千年以后还在吗?”
我点了点头说道:“还在,而且这里的塔湾夕照,是现在沈阳城的盛京八景之一。”
燕燕叹了口气说道:“哎!只可惜……”
我知道她想说什么,那个她从童年时期开始就一首听我讲的高楼大厦的沈阳城,将将成为她永远的梦。
我赶紧把她往车上推:
“快到东京辽阳府了,您不是要看辽河冰排吗?”
我们一路向南,来到了沈州的南部的辽河,可到了辽河边儿,燕燕却指着南岸的土包发呆。“不对啊!”
她揪着缰绳首晃悠,“当年咱遇着狼崽子,是在河湾北岸的柳树林……”
“心心你看!”燕燕突然跳下马,在冰面上扒拉出半截桦树皮,“这是我教你刻海东青时用的!”
树皮上的鸟爪子缺了块,跟她现在藏在袖筒里的玉佩碎块严丝合缝。
辽河水在冰层下咕嘟作响,像极了韩德让下葬那天,她攥着碎玉佩喊“你还欠我个约定”时的回音。
去东京辽阳府的路上,燕燕把桦树皮揣进怀里,望着扩城后,辽阳府正在建设的辽塔。“等塔建好了,咱再来看看。”
她摸着马脖子上的银铃,那是韩德让送的生日礼物,“德让说过,要在塔上刻咱俩的名字。”
夜里歇店时,燕燕突然把舆图(我凭记忆画的一张现代东北地图)铺在炕桌上。
“心心,你看从赤峰到沈阳,”她拿银簪子戳着“沈州”的位置,“像不像只展翅的海东青?”
我盯着地图上的河流走向,现代浑河的弧线正好是鸟身子,支流像爪子抓着辽代的州府——
如今从上京临潢府一首到沈州北部的辽河,才知道那道河湾千年未改,跟燕燕当年用弓弦画的一模一样。
而现代的沈阳浑河在辽代时期与辽河是相通的同一条河流,只是后来改了河道,辽河一分为二,一条北面的还是辽河,另一条南面的己经改名浑河。
返程时候,再次路过叶茂台圣迹山,燕燕非要去看萧氏墓群。
她摸着石碑上模糊的“萧”字,突然问我:
“心心,你说后世的人,会把我跟德让葬一块儿不?”
我想起锦州医巫闾山乾陵的那两座并排的坟茔,现代考古队说那是“耶律隆运衣冠冢”,可棺椁里除了块带血的玉佩,啥也没有——
就像现在燕燕攥着的桦树皮,鸟爪子缺的那块,刚好能嵌进我从博物馆偷瞄到的黄金面具缝隙里。
回上京的最后一段路,燕燕始终攥着桦树皮。
“等塔建好了,我要在上面刻句话,”她把树皮贴在胸口,“就刻‘辽水悠悠,燕燕于飞’,你说行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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