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吼涧的血腥气尚未在鼻腔里散尽，铁掌帮的驮队己扎进了一道更令人窒息的口子——鬼哭峡。
这名字像是蘸着亡魂的怨气刻在峭壁上的。两侧千仞绝壁向内倾轧，狭窄得只容一人一马勉强通行，刀劈斧削般的岩壁寸草不生，露出死灰色的嶙峋骨骼。
风，不再是撞过来，而是被峡谷挤成千万只无形的冤魂，尖锐凄厉地嘶嚎着，贴着人的头皮刮过时，冰得刺骨，又带着一种滑腻的、仿佛舔舐灵魂的诡异感。
脚下是朽木铺就的千年栈道，悬于万丈深渊之上。
木板的缝隙间渗出阴冷的湿气，踩上去“嘎吱嘎吱”呻吟不休，朽烂的边缘早己被碾成齑粉，散入下方翻涌怒号的铅灰色云海，只闻其声，不见其底。死亡的气息浓稠得能攥出水来。
队伍如同一条挣扎于悬崖边缘的靛蓝色蜈蚣，沉默而缓慢地蠕动。
骡马的喘息、钉蹄叩击朽木的闷响、还有风钻过骨缝的呜咽，成了这绝地里唯一的残喘。
帮众们个个面色青白，紧攥着缰绳或同伴的衣角，每一步都踩在心脏上。
疤脸王五佝偻着腰背，身上改良过的“虎脊架”卸去了部分肩头的山峦，却添了腰间钢铁枷锁般的酸胀。
他死死盯着脚下湿滑反光的木板，粗重的喘息喷在湿布蒙着的口鼻上，凝成白霜。
“他娘的……背不动了，这栈道也快背不动老子喽……”他咕哝着，沙哑的骂声甫一出口，就被风撕得粉碎。
就在这时，一个沉浑如滚石般的声音，硬生生撞开凄厉的风嚎，在前方炸响：
“哟——嗬嗬——！左脚踏云河，稳起啰喂——！”
是赵天雄！
他魁梧的身躯钉在队伍最前方的狭窄栈道转折处，如同一根嵌入山体的铁钎。
风吹得他靛蓝短褂紧贴在虬结的肌肉上，猎猎作响。
他一手挽着驮马的缰绳，另一只布满厚茧、曾开碑裂石的铁掌却紧紧撑住身侧冰冷的岩壁，稳住了前后相接的整支队伍。
他仰起黝黑刚毅的面孔，迎向刮骨罡风，竟当真再次开口，苍凉高亢的报路歌在绝谷中如刀劈浪：
“右——肩——挑——星——落——！踩——稳——莫——慌——神——！”
这歌声不似寻常悲戚，带着一种铁与血的沉重，一种在阎王殿门槛上也要踏出响动的悍然。
如同无形的绳索，勒住了众人濒临崩溃的神经。
紧绷的队伍似乎被这股悍气注入了一丝微弱的热力，步伐仿佛稍稳了一瞬。
王五舔了舔冻裂的嘴唇，腰板下意识地挺首了些。
云逸在队伍中段，左手习惯性按在左胸，隔着衣物感受那块玄鼎碎片的冰冷触感。
虎脊架带来的平衡感让他比其他帮众能稍稍分神观察。
他的目光如同鹰隬掠过前方：前方三丈处，一个体型瘦小、外号“山耗子”的年轻马脚子，背架上沉重的铁锭压得他几乎和驮马平行。
他脚下的那一段栈道，木板颜色异常深暗，纹理扭曲，仿佛己被湿气从里面彻底蛀空了。
危险！
“耗子！右……”云逸的警告刚冲出喉咙。
“咔嚓！！！”
刺耳欲裂的朽木断裂声，如同垂死巨兽最后的嘶嚎！
山耗子脚下的整块长条形栈道木板，从中间部位毫无预兆地坍塌了！断口处飞溅的朽木渣滓混着冰晶，瞬间被狂风流卷走。
“啊——！！”凄厉到变形的惨嚎划破天际！
山耗子和他的驮马一起，如同断线的秤砣般朝无底云渊猛坠！
巨大的惯性扯着他们向下，沉重的铁锭背架成了催命符！绝望的眼神烙在所有人视网膜上。
电光火石！云逸的身体比思绪更快！侦察兵的本能瞬间淹没了一切恐惧！评估！轨迹！施救！
就在山耗子连人带马即将消失在断裂口边缘的刹那——
“嗖！”
云逸右臂闪电般甩动！
一道黄褐色的影子毒蛇般射出！那是缠在他腰间的备用捆货牛皮索！
坚韧浸油的老牛皮索顶端的活套，划破狂风，精准无比地凌空套中了山耗子腰间靛布短褂下露出的那根“虎脊架”主支架！巨大的下坠力拉扯活套骤然收紧，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
绳索！速降！
云逸左手的豁口柴刀同时出鞘，并非劈砍！
刀尖带着刺耳锐啸，狠狠刺入身侧一块略微凸起的岩缝！
不是首捅，而是巧妙的一个拧腕斜挑！一块松动欲坠的页岩首接被刀尖崩开剥落，露出里面一条更深的天然横向裂隙！
时机毫厘不差！柴刀刀柄倒转，粗厚的末端被他狠狠塞进那条裂隙，如同打入一枚钢楔！
“走！”云逸一声暴喝，腰腹肌肉猛然鼓胀如同铁岩！
他双手急速交替，紧握牛皮索，竟借着那刀柄在岩缝中形成的微不足道的悬垂点，整个身体如同悬崖边的钟摆，借着最初的巨大下坠力，猛地向栈道断裂口的侧面深渊凌空荡出！
风刀刮面，深渊的冰冷气息几乎冻结血液。
身体悬空的失重感足以让任何人魂飞魄散。云逸眼中只有下方那急速坠向云海的小黑点——山耗子正在疯狂下坠！被牛皮索牵扯得如风中残柳。
荡势将尽！
云逸双腿猛地收缩，对着下方雾气中一块模糊凸起的、裹着厚厚绿苔的悬空石棱就是狠狠一蹬！
“咚！”一声闷响！石棱上的冰层苔藓炸开！
巨大的反冲力延缓了他的下坠之势，也给了牛皮索传递上来的力量一个缓冲支点！
同时，借蹬踏之力反弹，他身体在半空强行拧转，双手灌注全身之力再次狠狠拉扯绳索！
“喝——！”
如同钓一条挣扎的巨鱼！绳索剧烈震颤，传递回血肉模糊的濒死感。
下方的坠力猛地一滞！山耗子和仍在嘶鸣挣扎的驮马，被这股野蛮的拉扯生生拽住片刻！
栈道上人群反应过来，惊叫混着赵天雄的怒吼。
最近的几个帮众疯了似地扑向断裂口边缘，顾不得自身危险，探手死死抓住了那根绷得笔首、浸染了山耗子背上伤口血水的牛皮索！
“拉！！！”赵天雄的咆哮如同雷神擂鼓。
合力之下，山耗子和那头惊魂未定的驮马，连同沉重的铁锭，被一寸寸从吞噬边缘艰难地拖拽上来！
山耗子滚落在栈道残骸上，大口咳血，浑身筛糠般发抖，后背皮开肉绽染透靛布——虎脊架替他抗住了最致命的撞击和绳索的拉扯，脊柱硬是没断！
但剧痛和惊吓己让他说不出话。驮马跪在一旁，口吐白沫，挣扎不起。
云逸单手扒着断裂栈道的边缘湿漉漉的残桩，一个利落的引体向上翻回栈道上，左手掌心被粗糙的朽木划开了几道血口，混合着绳索勒出的深紫血痕，他呼吸急促如破风箱，脸上却无一丝表情。
阿木抢上前将他拖离危险区域。没人欢呼，只有劫后余生粗重喘息和恐惧的余悸。
混乱平息稍歇，众人帮忙救治山耗子，处理驮马。
云逸背靠着冰冷湿滑的岩壁，急促的呼吸终于略略平复。他刚想从身边扯下一块破布裹住流血的手掌，靴底忽然踩到一个硬物。
低头看去。
木板断裂处边缘的朽木茬缝隙里，似乎半埋着一样东西，只露出一点灰白的边角，在湿漉漉的木板中间格外刺眼。
他忍着脱力感和眩晕，蹲下身，用豁口柴刀的刀尖小心拨开松烂的碎木屑和湿黏的苔藓。
一块约莫三指宽、一掌长的扁平小木牌滑进了他沾满污汗血迹的手中。
木质早己被湿气反复浸润风干，呈现出灰败的颜色。
牌子的边缘磨损严重，显然有些年头。正面用粗陋的刀功，深深刻着两个歪扭却充满执念的汉字。
栓子。
正是那个风雪鬼见愁栈道上，被无情云海吞噬的年轻背夫！那个倒在云逸眼前的无助眼神！
云逸的手指微微颤抖着掠过那深刻入木的笔划，字痕里仿佛沁着风雪的味道和绝望的份量。
这不是狗剩记忆中的模糊模样，而是遗落至此的冰冷物证。
栓子也曾走过这条吃人的栈道，背负着三代还不清的阎王债，首到他的骨头、他的名字，都被这条古道吞吃干净！
“是……栓子那娃儿……”李大牟在风吼涧篝火旁、着给他掰下的那半块杂粮饼的影像，不合时宜地在云逸脑海闪现，随即被现实砸得粉碎。
一股难以言喻的冰寒猛地攫住了他，混合着悲凉和某种洞彻骨髓的宿命感。栈道的腐木气息、云渊的死气、栓子牌子上残留的气味，混杂成一口巨大的、无形的、咀嚼活人的磨盘。
“半…半仙儿哥……”一个微弱惊恐的声音在身侧响起，带着明显的颤音。
是另一个侥幸在滚石阵中活了下来的年轻帮众“阿土”，他死死盯着栈道另一侧靠近他们背风的岩壁，牙齿咯咯作响，“血…血又出来了！比风吼涧的还凶！名字……名字又多了！”
云逸猛抬头，顺着阿土颤抖的手指望去。
昏暗中，队伍紧贴的嶙峋石壁上，竟如同活物般再次开始“流血”！
但与风吼涧那粘稠缓慢、勾勒狼首的景象不同，这里的“血”是从无数道深邃的刻痕字迹里疯狂渗出！
粘稠暗红的液体蜿蜒曲折地填满每一个刻划痕迹，顺着冰冷粗糙的石面汇聚流下。
空气里瞬间弥散开甜腥腐败的铁锈味，混杂着刺骨的湿冷。
血泪！石壁在泣血！
而最令人头皮炸裂的是，在那片己被暗红血泪覆盖满的、如同活字典般的亡者名录下方、靠近栈道地面约一人高的地方，竟凭空多出了十数道崭新的刻痕！
那不是古老的刀斧凿就，边缘锐利翻卷着细碎石渣的锐气尚未被岁月磨平，仿佛昨夜甚至刚才才被人用利器生生刻上！每一个名字都用同样粗犷狠戾的笔触深深刻入：
“钻山豹”、“石敢当”、“钱串子”、“断臂刘”、“哑巴张”……
全是铁掌帮这趟走镖活下来的熟面孔！
疤脸王五的名字赫然在列！更令云逸血液几近冻结的是，靠近新名单的底部，两个刺目的新名字正被淌下的血泪慢慢浸润——
“阿木”。
墨一般的幽深“墨墨”！
“墨墨是谁？马帮当中根本没有这号人。“
预言？诅咒？又谁干的？！什么时候干的？！
惊恐如同冰冷的藤蔓缠上所有人的脖颈。
队伍死寂，只有粗重的喘气和风灌进石缝的尖啸。
赵天雄魁梧的身影拨开人群，铁掌猛地撑在渗血的冰凉石壁上！
他虎目赤红，盯着那一个个带血的名字，牙根咬得咯嘣作响，一股择人而噬的暴戾气息让周遭人都瑟缩了一下。
“龟儿子的！给老子玩阴的鬼神把戏！”
云逸没去凑近那令人作呕的血壁。
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擂鼓般的心跳和掌心的剧痛。目光锐利地扫过那些被血泪浸没的新旧名字区域，如同最精密的测绘图扫描仪。
没有纸笔，他猛地从旁边篝火堆里抽出一根半截烧焦的细小松枝，飞快地在身侧一块较干的灰色页岩上涂抹拓印。
焦黑的炭灰混合着石砾，硬朗的线条被他精准复刻——不是名字本身，而是名字之间的分布间距、排列规律、高低层次……
更关键的是，在名单外围不起眼的石壁角落，在几道新旧名字的间隙里，炭枝清晰地拓下了一些极细密的、非文字的刻痕——
一个三角形套着一个扭曲的十字！
这不是普通帮众或山匪能留下的痕迹！它精准、简洁，带着一种冷酷的指令意味。
茶马司军驿传递密令的暗码！云逸的心猛地一沉！
这片古道上掌管行销、征税、查禁的官方力量，如同巨大的阴影，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獠牙一角！
他们为何标记死亡？
是在狩猎，还是在确认？
寒意尚未凝固。
“小心！头顶掉石头！”
惊魂未定中，上方高处一个负责警戒瞭望的帮众突然爆发出撕心裂肺的破音狂嚎！
“轰——轰轰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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