践土会盟之后,晋国,成了中原的太阳。
额们说的话,就是规矩。额们的大旗,就是秩序。
日子,好像一下子就安稳了下来。
额回到了曲沃,额的封地。每天除了处理些公文,就是琢磨着记忆宫殿里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额让人建了学堂,不光教《诗》和《书》,还偷偷摸摸地加了点算术和格物(物理)。
额还让人改进了纺车,提高了织布的效率。
额看着曲沃城里的老百姓,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额心里,也踏实。
有时候,额会坐在府里那棵老槐树下,一坐就是一下午,看着天上的云,聚了又散,散了又聚。
额会想起林夏。
额想,她说的那个世界,是不是就是这个样子?没有战争,没有饥饿,大家都能安安稳稳地过日子。
额觉得,额离那个目标,不远了。
可是,额忘了。
额忘了,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欲望。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过几天,又冒出一茬新的。
有些仇恨,不会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消散。它会像种子一样,埋在土里,埋在血脉里,等着一场暴雨,然后,疯狂地破土而出。
那一天,额正在跟魏防下棋。他现在是晋国的中军将,手握重兵,可是在额面前,还是跟个闷葫芦一样,半天憋不出一个屁来。
他的棋路,跟他的人一样,沉稳,厚重,一步一个脚印,从不走险棋。
额的棋,就野得多。天马行空,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全看心情。
“叔父,”魏防终于忍不住了,他指着棋盘,皱着眉头,“恁这步棋,不合章法。”
额嘿嘿一笑:“啥叫章法?能赢,就是章法。”
正说着,管家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脸上全是汗。
“大……大人!不好了!宋国……宋国来人了!快……快不行了!”
额手里的棋子,“啪”地一声,掉在了棋盘上。
宋国……
这两个字,像一把生了锈的钥匙,猛地一下,捅开了额心里那道锁了快八十年的门。
门后面,是冲天的火光,是遍地的鲜血,是孔父嘉那张温润如玉的脸,和他夫人魏氏决绝的眼神。
一个宋国的使者,被带了进来。
他身上的衣服,被荆棘划得稀烂,脸上、手上,全是口子。他一见到额,就“噗通”一声跪下了,抱着额的大腿,嚎啕大哭。
“魏大人!神仙呐!救命啊!”他那口河南腔,哭得都变了调,“华督!是华督的龟孙子!他们……他们反了!”
“什么?”额一把揪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恁说清楚!华督不是早就死了吗?”
“是他的后人!他的孙子,叫华耦(ǒu)!”使者语无伦次地喊着,“他……他纠集了当年华督的旧部,还有一帮子亡命之徒,打着‘清君侧,复宋室’的旗号,在商丘(河南商丘)城外造反了!”
“他们说……说俺们宋公是恁们晋国的傀儡!说恁立的《践土盟约》,是亡国条约!他们要杀了宋公,把宋国,变回当年那个‘强大’的宋国!”
“城里的守军,有一半都投降了他们!宋公带着人,被围在宫城里,撑不了几天了!大人!恁再不去,宋国……就真的完了啊!”
额的脑子,“嗡”的一声。
华督……
这个阴魂不散的名字,这个纠缠了额一生的噩梦。
八十年了。
额以为,额己经把它彻底埋葬在了城濮的战场上。
额没想到,它的根,竟然还在。
“叔父。”魏防的声音,在额耳边响起。他不知什么时候,己经站到了额身边,那只按在剑柄上的手,青筋毕露。
他的眼神,像一头被激怒的狼。
他没有忘记,他的祖父孔父嘉,是怎么死的。他没有忘记,他的父亲木金父,是怎么在颠沛流离中,郁郁而终的。
这笔血债,也是他的。
额松开那个使者,慢慢地站首了身子。
“魏防。”
“在!”
“传额的将令,点三千铁甲卫,备足十日粮草。一个时辰后,城外集合。”
“是!”魏防转身就走,没有一句废话。
“公子那边……”管家在一旁,小声地提醒额。
按照规矩,调动军队,必须有晋文公的命令。
额看了他一眼,眼神冷得像冰。
“来不及了。”
额说,“等额回来,亲自去向公子请罪。”
额没时间去绛都,没时间去朝堂上跟那些老家伙扯皮。
额等了八十年。
额一天,一个时辰,一刻钟,都不想再等了。
大军开拔的时候,天刚蒙蒙亮。
额骑在马上,看着身后那支黑色的钢铁洪流,心里,却是一片死寂。
队伍里,有很多熟悉的面孔。他们都是跟着额,从城濮的死人堆里爬出来的。
他们的脸上,没有出征前的紧张,反而带着一丝……轻松?
一个叫“狗蛋”的年轻士兵,就是当年那个叫“二蛋”的娃的亲弟弟,他凑到他伍长(班长)跟前,嬉皮笑脸地说:“头儿,恁说,这趟活儿,轻松不?”
他那个伍长,是个老兵,叫王大拿,是当年李大栓的同乡。他正在擦他那把宝贝钢刀,头也不抬地哼了一声:“轻松个球!打仗哪有轻松的?把恁那颗狗头给额看好了,别稀里糊涂地就丢了!”
狗蛋挠了挠头,嘿嘿一笑:“额这不是寻思着,咱们有魏大人在嘛!上次打楚国,那么大的阵仗,都让大人给平了。这次,就宋国那几个跳梁小丑,还不够咱们塞牙缝的哩!”
“就是!”旁边另一个士兵也凑了过来,“上次打完楚国,额回家,分了十亩地,还娶了个婆娘!俺婆娘说了,等额这次回去,就给额生个大胖小子!”
“恁可拉倒吧!”王大拿啐了他一口,“恁那婆娘,长得跟个黑熊精似的,还大胖小子?生个熊崽子还差不多!”
“哈哈哈哈!”
周围的士兵,都哄笑了起来。
他们的笑声,爽朗,快活,充满了对未来的憧憬。
额听着他们的笑声,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他们以为,这是一场轻松的,建功立业的旅行。
只有额知道,额们此行,是去赴一场,迟到了八十年的葬礼。
额们是去,送一个恶魔的后代,去见他的祖宗。
额们是去,为一个冤死的君子,讨还最后的公道。
这不是建功立业。
这是,复仇。
一路急行军,五天之后,额们就到了宋国的地界。
远远地,就能看到商丘城的轮廓。
那座古老的城池上空,飘着两面旗帜。
一面,是宋国的玄鸟旗。
另一面,竟然是当年华督用过的,绣着一个巨大“华”字的黑旗。
黑旗之下,喊杀声,哭嚎声,隐隐传来。
城外,华耦的叛军,己经搭起了营寨,把整个商丘,围得水泄不通。
“叔父,”魏防催马上前,沉声说,“看样子,他们正在攻城。”
“不等了。”额冷冷地说,“魏防,恁带一千骑兵,从左翼,给额像一把锥子一样,狠狠地扎进去!把他们的阵型,给额冲乱!”
“王大拿!”
“末将在!”那个老兵满脸肃杀地冲了过来。
“恁带两千步兵,跟在骑兵后面,给额像一把大扫帚一样,把他们,从这片土地上,扫干净!一个不留!”
“是!”
“告诉弟兄们,”额顿了顿,声音里,不带一丝感情,“此战,不留俘虏。”
“风!风!大风!”
晋国的战吼,再一次,响彻了中原大地。
魏防,就像一头出笼的猛虎,率领着千名铁骑,朝着叛军的侧翼,发起了冲锋。
那些叛军,大多是些乌合之众。他们哪里见过这种阵仗?
他们只看到,一片黑色的潮水,卷着雷霆万钧之势,朝着他们,碾了过来。
马蹄踏在地上,发出的声音,像是死神的鼓点。
骑兵们手中那闪着寒光的钢刀,像是阎王爷的请柬。
“妈呀!是晋国人!”
“跑啊!”
叛军的阵型,瞬间就崩溃了。
他们哭着,喊着,扔掉手里的兵器,掉头就跑。
可是,他们跑得再快,又怎么快得过战马?
那是一场,屠杀。
额骑在马上,在高处,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额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额的心里,也没有任何波澜。
额就像一个,看了八十年戏的观众,终于等到了,这最后一幕。
王大拿带着步兵,压了上去。
他们的任务,己经不是战斗了。
是,补刀。
那个叫狗蛋的年轻士兵,跟在王大拿身后。他看到一个叛军,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军爷!饶命!饶命啊!俺……俺也是被逼的!俺家里还有八十岁的老娘……”
狗蛋的心,软了一下。他手里的长矛,有些犹豫。
“噗嗤”一声。
王大拿一刀,砍下了那个叛军的脑袋。
鲜血,溅了狗蛋一脸。
王大拿转过头,看着他,眼睛血红。
“记着!”他嘶吼着,“在战场上,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恁今天放过他,明天,他就可能在背后,捅恁一刀!恁死了不要紧,恁哥,就绝后了!”
狗蛋打了个哆嗦,用力地点了点头。
他握紧了手里的长矛,眼神,变得坚定了起来。
战争,就是这样。
它会把一个善良的少年,变成一个,冷血的屠夫。
额看着狗蛋,仿佛看到了,当年的自己。
城门,开了。
宋成公带着一群残兵败将,冲了出来。他看到额,就像看到了亲爹,抱着额的马腿,又是一阵鬼哭狼嚎。
额没理他。
额的目光,在战场上,搜寻着。
额在找,那面绣着“华”字的黑旗。
额看到了。
在一群亲兵的簇拥下,一个穿着华丽铠甲的年轻人,正想往南边逃。
他就是华耦。
他的眉眼之间,竟然和当年的华督,有七八分的相似。
一样的,阴鸷,和狂妄。
“魏防!”额指着他,大喊。
魏防会意,带着几十个亲卫,像一道离弦的箭,追了上去。
华耦的亲兵,根本不是魏防的对手。
只一个冲锋,就被杀得干干净净。
魏防一把将华耦,从马上,拖了下来。
华耦还在挣扎,还在咒骂。
“魏昭!你个晋国的老狗!你凭什么干涉我们宋国的内政!我们宋国人,不欢迎你!”
“我祖父,当年是为了宋国的强大!他没有错!错的是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额骑着马,慢慢地,走到他面前。
额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恁祖父,是个畜生。”
额平静地说,“恁,也是。”
“把他,给额绑起来。”
额让人,把华耦,绑在一根木桩上。
然后,额下了一个命令。
额让所有投降的叛军,排着队,从华耦面前走过。
每个人,都要拿刀,在他的身上,割下一块肉。
不割的,死。
一开始,还有人犹豫。
但当王大拿,砍下第一个犹豫的人的脑袋后,所有人都疯了。
他们争先恐后地,涌了上去。
凄厉的惨叫声,响彻了整个商丘城。
那些被叛军残害过的商丘百姓,也冲了过来,加入了这场,血腥的狂欢。
他们用牙咬,用手撕,用石头砸。
他们把对叛军所有的仇恨,都发泄在了华耦的身上。
宋成公在一旁,看得脸色发白,差点吐出来。
“魏……魏大人,这……这是不是,太……太残忍了点?”
额转过头,看着他,笑了。
“残忍?”
额说,“八十年前,华督在阅兵场上,斩杀孔父嘉大司马,强夺其妻的时候,恁怎么不说残忍?”
“他煽动士兵哗变,弑君夺位的时候,恁怎么不说残忍?”
“比起他祖宗做下的恶,这点,算得了什么?”
额的声音不大,却让宋成公,和周围所有的人,都闭上了嘴。
华耦,很快就没了声息。
他变成了一堆,分不清形状的,烂肉。
额让人,把他的脑袋,割了下来。
用一个木匣子,装好。
额对宋成公说:“城里的事,恁自己处理。额,要去办点私事。”
额带着魏防,和那个装着人头的木匣子,离开了喧嚣的战场。
额问了很多人,才终于,在商丘城南,一个偏僻的角落里,找到了孔父嘉的墓。
那是一个,很小的,很荒凉的土坟。
坟前,长满了半人高的杂草。
墓碑,也断了一半,倒在地上,上面爬满了青苔。
如果不是有人指路,额根本不会相信,这里埋葬的,曾经是宋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司马。
也是额,认识的,最高贵,最纯粹的一个君子。
魏防看到那座荒坟,他那张铁打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悲伤的表情。
他“噗通”一声,跪了下来,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滚了下来。
“祖父……孙儿……孙儿不孝!来晚了!”
他用手,去拔那些杂草,手指,很快就被划破了,鲜血淋漓。
额也下了马,走到他身边。
“起来。”额说。
额从亲卫手里,拿过一把镰刀,开始默默地,割那些杂草。
额的动作,很慢,很仔细。
仿佛,不是在割草。
而是在,擦拭一件,蒙尘的珍宝。
太阳,快要落山了。
夕阳的余晖,把整个天地,都染成了一片,温暖的金色。
额们终于,把坟前的杂草,都清理干净了。
额扶起那块断掉的墓碑,把它重新,立好。
额用自己的袖子,把碑上的泥土和青苔,一点一点地,擦干净。
“宋大司马,孔父嘉之墓”
几个古朴的篆字,露了出来。
额让人,摆上祭品。
一壶酒,三炷香。
然后,额打开了那个木匣子。
把华耦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放在了墓碑前。
额做完这一切,退后三步。
然后,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冠,对着那座孤坟,深深地,拜了下去。
一拜。
再拜。
三拜。
额就那么,静静地,跪在那里。
风,轻轻地吹过。
额仿佛,又回到了八十年前,那个宋国的夜晚。
孔府的后花园里,月光如水。
那个穿着白色深衣的男子,对着额,温和地笑着。
他说:“子明,你我,当为这崩坏的世道,守住最后一份礼。”
他说:“若有来生,愿与君,再共饮一杯。”
孔兄。
额看着那块冰冷的墓碑,在心里,默默地说着。
八十年了。
子明,来看你了。
额没有忘。
额一天,都没有忘。
当年,额没能救你。
是额,没用。
今天,额把这个畜生的头,给你带来了。
这杯酒,额敬你。
敬你的大义。
敬你的风骨。
也敬额们,那一场,短暂的,君子之交。
孔兄,你安息吧。
这个世道,虽然还是这么乱,这么不讲道理。
但是,额还在。
额会替你,守着。
守着你用生命,去捍卫的,那一份“礼”。
首到,额死的那一天。
额说完,端起那壶酒,洒在了坟前。
酒液,渗入泥土,像是,无声的眼泪。
魏防在额身边,早己,泣不成声。
额站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
“走吧。”
他抬起头,泪眼婆娑地看着额。
“叔父,这就……结束了吗?”
“是啊。”
额看着天边,那最后一抹晚霞,轻声说,“结束了。”
纠缠了额一生的仇恨,结束了。
支撑着额,走过无数艰难岁月的执念,也结束了。
可是,为什么。
额的心里,没有一丝复仇的。
只有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和疲惫。
像是一个,跋涉了万里的人,终于走到了终点。
却发现,终点,什么都没有。
只有,一片无边无际的,荒芜。
额好像,一下子,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
额真的,老了。
“林夏……”
额对着天空,喃喃自语。
“额报了仇。可是,额为什么,一点也……不快乐呢?”
风,吹过额的白发,像一声,悠远的叹息。
没有人,能回答额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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