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觉着,额这辈子的事儿,到头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也该,散了。
额睡了。
睡得,很沉,很香。
没得金戈铁马,没得哭爹喊娘。
啥都没得。
就是,一片,安安静静的,黑。
舒服。
额以为,额能,一首这么,睡下去。
睡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额,又醒了。
这一回,把额弄醒的,不是啥悲伤,也不是啥烧灼。
是一股子,又吵,又亮的,劲儿。
吵。
是一种,很奇怪的,动静。
“嗡——嗡——嗡——”
像是,几千只,铁做的大马蜂,在额坟头顶上,打转转。
那声音,钻脑子。
震得额这缕老魂,都跟着,一哆嗦一哆嗦的。
亮。
是一种,比日头,还毒的,光。
那光,硬生生地,戳破了,额睡了几千年的,那片黑。
把额的眼,晃得,生疼。
额骂了句娘。
额觉着,这是哪个,天杀的,雷公电母,喝多了酒,跑到额的坟头上来,撒野了。
额,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额,愣住了。
天,还是那个天。
地,也还是那块地。
是曲沃(山西临汾曲沃)。
额自个儿,挑的,埋骨头的地方。
可这天底下,全变了样。
天上,没得云。
却有,一道一道的,白线。
像是,哪个神仙,用毛笔,在蓝色的绸子上,乱画。
地上,没得,奔跑的,马车。
却有,一辆一辆,铁皮做的,方盒子。
跑得,比额当年,最好的,西驱马车,还快。
还,不吃草。
更邪乎的,是人。
额看见,好多,人。
他们穿的,是啥玩意儿?
布料,又薄,又贴身。
花里胡哨的,啥颜色都有。
男的,女的,都把,胳膊腿,露在,外头。
额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
看得,都老脸一红。
这……这成何体统!
礼呢?
额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礼呢?
都叫狗,吃了?
额心里头,正骂着。
那股子,“嗡嗡”的,吵闹声,更近了。
额低头一看。
额的,坟。
没了。
坟头上,那棵,额亲手栽的,老松树,也没了。
取而代开的,是一个,巨大的,坑。
坑边上,停着几个,黄色的,铁疙瘩。
那铁疙瘩,长着,长长的,胳膊。
胳膊前头,是个,大铁斗。
一伸,一挖。
就是,一大斗的,黄土。
那“嗡嗡”声,就是,这几个,铁疙瘩,发出来的。
额,明白了。
这帮,穿得,奇形怪状的,后世人。
在,刨额的坟。
额,气得,魂都快炸了。
额想起了,当年,那个,叫曹操的,小辈。
听人说,他手底下,养了一帮,专门,刨人家祖坟的,丘八。
叫啥,摸金校尉。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
这门,不要脸的,手艺。
非但,没失传。
还,发扬光大了。
连家伙什,都换成,这么厉害的,铁疙瘩了。
额,怒气冲冲地,飘了过去。
额要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这么,胆大包天。
额要,记住他的脸。
等他,死了,下来了。
额要,天天晚上,站他床头,给他,唱曲儿。
可额,飘近了,才发现。
有点,不对劲。
这帮,“摸金校尉”,虽然,用铁疙瘩,刨开了,外头的,土。
可越往下,他们的动作,就越慢,越小心。
他们,换了,小小的,铁铲。
换了,小小的,刷子。
一点一点地,往下,清理。
那样子,不像,在刨坟。
倒像,在给一个,睡着了的,老祖宗,掸去,身上的,灰尘。
额,糊涂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坑里头,站着,好些人。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戴着一副,很奇怪的,镜子。
那镜子,架在他鼻梁上。
让他,看起来,像个,成了精的,猫头鹰。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扎着个,马尾巴。
一张脸,晒得,有点黑。
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刷着,一块,露了头的,青铜。
那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老师,您看!”
她,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喜悦。
“是铭文!额看见铭文了!”
她说的,是官话。
可那口音,跟额们晋国(山西),差不离。
老头儿,赶紧,也蹲了下来。
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
“慢点,慢点……”他一边看,一边说,“小赵,递水。”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赶紧,递过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皮囊。
那姑娘,用棉花,蘸了点水。
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块,青铜。
随着,泥土,被擦去。
一行,熟悉的,大篆,露了出来。
额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那是,额的,墓门。
上头,刻着,额的名字。
“晋,故中军佐,曲沃大夫,魏公,讳,昭,之墓。”
那老头儿,看着那行字。
手,都开始,抖了。
“是……是魏昭墓!”他激动地,几乎,喊了出来,“找到了!额们终于,找到了!”
坑边上,所有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他们,互相,拍着肩膀,抱着,又笑,又叫。
那样子,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高兴。
额,彻底,傻了。
他们,不是,来刨坟的?
他们,是来,找额的?
找额,干啥?
额欠他们钱了?
就在这时。
那个,叫小赵的姑娘,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指着,墓门旁边,另一块,小一点的,石头。
“老师,这儿,还有字!”
那块石头上,刻着的,是额的,墓志铭行。
是额,临死前,让额的儿子,魏绛,给刻上去的。
那老头儿,扶了扶,鼻梁上的,镜子。
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生于周桓王元年,初为庶子,出使宋邦,历骊姬之乱,辅文公成霸,城濮一战,威震诸侯。晚年著《礼兵要义》,倡礼兵合一。其志,昭明于天;其行,磊落于地。惜乎,生于乱世,终难挽天倾。然,其言其行,如星辰之火,虽微,足以燎原……”
他念得很慢,很吃力。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
敲在,额这缕,老魂的,心巴上。
额,想起了,额的一辈子。
想起了,宋国(河南)商丘城里,那个,死得,很冤的,孔父嘉。
想起了,那个,美得,像毒药一样的,骊姬。
想起了,重耳,在翟国(山西)流亡时,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想起了,城濮(山东菏,泽鄄城)战场上,那震天的,杀声。
想起了,孔丘那老伙计,在额们魏家宗祠里,那深深的,一躬。
也想起了,那个,叫魏青的,傻小子。
在火光里,那张,平静的,脸。
一幕一幕,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可一转眼,己经,过去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了。
还有人,记得额。
记得额,这个,早就,被扫进了,故纸堆里的,老东西。
额的鼻子,有点酸。
眼眶子,有点热。
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接下来的,几天。
额,就飘在,这个,大坑的上头。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额的,墓室。
额,看到了,额的,棺椁。
还是,上好的,柏木。
可上头的,漆,早就,掉光了。
额看到了,陪葬的,车马器,青铜鼎。
它们,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绿锈。
像是,穿上了一件,时间的,衣裳。
每一样东西,被他们,从墓里,抬出来的时候。
都会,引起一阵,惊叹和,欢呼。
他们,给这些,额早就,忘到了,脑后的,破铜烂铁。
起了,新的,名字。
叫,“文物”。
他们说,这些,是,宝贝。
是,历史的,见证。
是,文明的,碎片。
额,听不懂。
可额,看着他们,那虔诚的,样子。
额觉着,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终于,他们,打开了,额的,主棺。
额,看到了,额的,骨头。
早就,朽了。
跟泥土,混在了一起。
分不清,彼此。
可有两样东西,还,完好地,躺在,额的身边。
一样,是额的,佩剑。
“昭明”。
剑,出了鞘。
在,时隔了两千多年后,再一次,见到了,天光。
它,没有锈。
青色的,剑身上,流动着,水波一样的,光华。
那个,姓赵的,姑娘,戴着,白色的,手套。
颤抖着,捧起了,这把剑。
她,看到了,剑身上的,那西个,鸟虫篆。
“昭明于天。”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真美啊……”她,喃喃自语,“这,就是,魏昭的剑。就是,那把,在城濮,斩将夺旗。在鲁国,一骑当千的,昭明剑……”
额,看着她。
额,想起了,额当年,握着这把剑的,时候。
那时候,额,还年轻。
额以为,额手里的,这把剑。
可以,斩尽,天下,所有的,不平事。
可以,劈开,一个,朗朗的,乾坤。
可到头来,额才发现。
剑,能杀人。
却,杀不掉,人心里的,贪婪和,欲望。
剑,能守护。
却,守不住,那己经,崩塌了的,礼乐和,规矩。
另一件东西,被,那个,老头儿,亲自,捧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油布,和木炭,层层包裹的,竹筒。
密封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这里头,是啥。
是,传说中,己经,失传了的,《礼兵要义》。
当竹筒,被打开。
当那捆,被魏青,用布腰带,死死捆住的,竹简。
重见天日的时候。
整个,考古工地,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两捆,颜色,深浅不一的,竹简。
看着,那根,己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腰带。
“一,二……两部书?”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有两部书?”
那老头儿,颤巍巍地,伸出手。
他,没有,去碰,那些,脆弱的,竹简。
他,只是,轻轻地,触摸着,那根,布腰带。
“这不是,两部书……”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哽咽。
“这,是一个,用生命,去守护的,信念。”
他,慢慢地,解开了,那根,己经,和竹简,粘连在一起的,腰带。
他,看到了,《论语》。
他,看到了,额那本,破破烂烂的,《礼兵要义》。
他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是《论语》……还有,《礼兵要义》……”
“始皇帝,焚书坑儒,这两部书,都是,禁书……”
“魏氏后人,在必死之局里,把它们,绑在了一起……”
“他,藏起了,这两本书。然后,自己,去赴死……”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研究了,一辈子,历史的,老学究。
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坑边上,那个姓赵的姑娘,也哭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风,吹过,这片,空旷的,原野。
吹过,这群,来自,两千多年后的,人。
吹过,那把,依旧,锋利的,剑。
吹过,那两捆,承载了,太多,东西的,书。
额,飘在半空中。
额,看着他们。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额的,眼角,滑了下来。
额,想起了,孔丘那老伙计。
额想起了,额们俩,一个,讲“礼”,一个,玩“兵”。
斗了一辈子,也,看不起,对方一辈子。
可到头来。
额们的,骨头,却被,额们共同的,后人。
用,最笨的,法子。
最真的,心。
给,揉在了一起。
然后,传了下来。
传到了,这帮,额看不懂的,后世人手里。
他们,懂了。
他们,好像,都懂了。
懂了,额的“兵”,是为了,守护,他的“礼”。
懂了,他的“礼”,需要,额的“兵”,去开路。
懂了,啥叫,“内圣外王”。
懂了,啥叫,在这片,操蛋的,土地上,咋样,才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这就,够了。
真他娘的,够了。
额觉着,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越来越淡。
像一缕,就要,飘散的,青烟。
额,再也没啥,好牵挂的了。
额,最后,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那把,叫“昭明”的剑。
看了一眼,那两捆,被供起来的,书。
看了一眼,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山西姑娘。
她,长得,真像,额那早夭的,小孙女。
额,闭上了眼睛。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个老头儿,带着哭腔的,念叨声。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魏子明,真乃,周礼最后的,守护者啊……”
守护者?
嘿。
额,算个屁的,守护者。
额,就是个,不想让,自个儿的,家,变得,不是个家的,老兵痞子。
罢了。
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吧。
额,累了。
额,要,睡了。
这一次,是真的,睡踏实了。
老伙计。
孔丘。
恁,看见了没?
额们,这两个,老傻子。
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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