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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春秋绝唱

 

额觉着,额这辈子的事儿,到头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也该,散了。

额睡了。

睡得,很沉,很香。

没得金戈铁马,没得哭爹喊娘。

啥都没得。

就是,一片,安安静静的,黑。

舒服。

额以为,额能,一首这么,睡下去。

睡到,海枯石烂,地老天荒。

可额,又醒了。

这一回,把额弄醒的,不是啥悲伤,也不是啥烧灼。

是一股子,又吵,又亮的,劲儿。

吵。

是一种,很奇怪的,动静。

“嗡——嗡——嗡——”

像是,几千只,铁做的大马蜂,在额坟头顶上,打转转。

那声音,钻脑子。

震得额这缕老魂,都跟着,一哆嗦一哆嗦的。

亮。

是一种,比日头,还毒的,光。

那光,硬生生地,戳破了,额睡了几千年的,那片黑。

把额的眼,晃得,生疼。

额骂了句娘。

额觉着,这是哪个,天杀的,雷公电母,喝多了酒,跑到额的坟头上来,撒野了。

额,不情不愿地,睁开了眼。

额,愣住了。

天,还是那个天。

地,也还是那块地。

是曲沃(山西临汾曲沃)。

额自个儿,挑的,埋骨头的地方。

可这天底下,全变了样。

天上,没得云。

却有,一道一道的,白线。

像是,哪个神仙,用毛笔,在蓝色的绸子上,乱画。

地上,没得,奔跑的,马车。

却有,一辆一辆,铁皮做的,方盒子。

跑得,比额当年,最好的,西驱马车,还快。

还,不吃草。

更邪乎的,是人。

额看见,好多,人。

他们穿的,是啥玩意儿?

布料,又薄,又贴身。

花里胡哨的,啥颜色都有。

男的,女的,都把,胳膊腿,露在,外头。

额一个,活了几百年的,老东西。

看得,都老脸一红。

这……这成何体统!

礼呢?

额们老祖宗,传下来的,礼呢?

都叫狗,吃了?

额心里头,正骂着。

那股子,“嗡嗡”的,吵闹声,更近了。

额低头一看。

额的,坟。

没了。

坟头上,那棵,额亲手栽的,老松树,也没了。

取而代开的,是一个,巨大的,坑。

坑边上,停着几个,黄色的,铁疙瘩。

那铁疙瘩,长着,长长的,胳膊。

胳膊前头,是个,大铁斗。

一伸,一挖。

就是,一大斗的,黄土。

那“嗡嗡”声,就是,这几个,铁疙瘩,发出来的。

额,明白了。

这帮,穿得,奇形怪状的,后世人。

在,刨额的坟。

额,气得,魂都快炸了。

额想起了,当年,那个,叫曹操的,小辈。

听人说,他手底下,养了一帮,专门,刨人家祖坟的,丘八。

叫啥,摸金校尉。

想不到,过了,这么多年。

这门,不要脸的,手艺。

非但,没失传。

还,发扬光大了。

连家伙什,都换成,这么厉害的,铁疙瘩了。

额,怒气冲冲地,飘了过去。

额要看看,是哪个,不肖子孙,这么,胆大包天。

额要,记住他的脸。

等他,死了,下来了。

额要,天天晚上,站他床头,给他,唱曲儿。

可额,飘近了,才发现。

有点,不对劲。

这帮,“摸金校尉”,虽然,用铁疙瘩,刨开了,外头的,土。

可越往下,他们的动作,就越慢,越小心。

他们,换了,小小的,铁铲。

换了,小小的,刷子。

一点一点地,往下,清理。

那样子,不像,在刨坟。

倒像,在给一个,睡着了的,老祖宗,掸去,身上的,灰尘。

额,糊涂了。

这,又是,唱的哪一出?

坑里头,站着,好些人。

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儿,戴着一副,很奇怪的,镜子。

那镜子,架在他鼻梁上。

让他,看起来,像个,成了精的,猫头鹰。

他身边,还跟着一个,很年轻的,姑娘。

那姑娘,扎着个,马尾巴。

一张脸,晒得,有点黑。

可那双眼睛,亮得,像星星。

她,蹲在地上,用一把,小刷子,轻轻地,刷着,一块,露了头的,青铜。

那动作,轻得,像是在,抚摸,情人的,脸。

“老师,您看!”

她,忽然,激动地,叫了起来。

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压不住的,喜悦。

“是铭文!额看见铭文了!”

她说的,是官话。

可那口音,跟额们晋国(山西),差不离。

老头儿,赶紧,也蹲了下来。

他,凑过去,仔仔细细地,看。

“慢点,慢点……”他一边看,一边说,“小赵,递水。”

旁边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赶紧,递过来一个,装着清水的,皮囊。

那姑娘,用棉花,蘸了点水。

小心翼翼地,擦拭着,那块,青铜。

随着,泥土,被擦去。

一行,熟悉的,大篆,露了出来。

额的心,猛地,揪了一下。

那是,额的,墓门。

上头,刻着,额的名字。

“晋,故中军佐,曲沃大夫,魏公,讳,昭,之墓。”

那老头儿,看着那行字。

手,都开始,抖了。

“是……是魏昭墓!”他激动地,几乎,喊了出来,“找到了!额们终于,找到了!”

坑边上,所有的人,都欢呼了起来。

他们,互相,拍着肩膀,抱着,又笑,又叫。

那样子,比,打了,一场大胜仗,还高兴。

额,彻底,傻了。

他们,不是,来刨坟的?

他们,是来,找额的?

找额,干啥?

额欠他们钱了?

就在这时。

那个,叫小赵的姑娘,又有了,新的,发现。

她,指着,墓门旁边,另一块,小一点的,石头。

“老师,这儿,还有字!”

那块石头上,刻着的,是额的,墓志铭行。

是额,临死前,让额的儿子,魏绛,给刻上去的。

那老头儿,扶了扶,鼻梁上的,镜子。

一字一句地,念了出来。

“……生于周桓王元年,初为庶子,出使宋邦,历骊姬之乱,辅文公成霸,城濮一战,威震诸侯。晚年著《礼兵要义》,倡礼兵合一。其志,昭明于天;其行,磊落于地。惜乎,生于乱世,终难挽天倾。然,其言其行,如星辰之火,虽微,足以燎原……”

他念得很慢,很吃力。

可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小锤子。

敲在,额这缕,老魂的,心巴上。

额,想起了,额的一辈子。

想起了,宋国(河南)商丘城里,那个,死得,很冤的,孔父嘉。

想起了,那个,美得,像毒药一样的,骊姬。

想起了,重耳,在翟国(山西)流亡时,那双,不甘心的,眼睛。

想起了,城濮(山东菏,泽鄄城)战场上,那震天的,杀声。

想起了,孔丘那老伙计,在额们魏家宗祠里,那深深的,一躬。

也想起了,那个,叫魏青的,傻小子。

在火光里,那张,平静的,脸。

一幕一幕,像是,昨天,才发生过。

可一转眼,己经,过去了两千多年。

两千多年了。

还有人,记得额。

记得额,这个,早就,被扫进了,故纸堆里的,老东西。

额的鼻子,有点酸。

眼眶子,有点热。

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第一次,有了,想哭的,冲动。

接下来的,几天。

额,就飘在,这个,大坑的上头。

看着他们,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额的,墓室。

额,看到了,额的,棺椁。

还是,上好的,柏木。

可上头的,漆,早就,掉光了。

额看到了,陪葬的,车马器,青铜鼎。

它们,都,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绿锈。

像是,穿上了一件,时间的,衣裳。

每一样东西,被他们,从墓里,抬出来的时候。

都会,引起一阵,惊叹和,欢呼。

他们,给这些,额早就,忘到了,脑后的,破铜烂铁。

起了,新的,名字。

叫,“文物”。

他们说,这些,是,宝贝。

是,历史的,见证。

是,文明的,碎片。

额,听不懂。

可额,看着他们,那虔诚的,样子。

额觉着,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终于,他们,打开了,额的,主棺。

额,看到了,额的,骨头。

早就,朽了。

跟泥土,混在了一起。

分不清,彼此。

可有两样东西,还,完好地,躺在,额的身边。

一样,是额的,佩剑。

“昭明”。

剑,出了鞘。

在,时隔了两千多年后,再一次,见到了,天光。

它,没有锈。

青色的,剑身上,流动着,水波一样的,光华。

那个,姓赵的,姑娘,戴着,白色的,手套。

颤抖着,捧起了,这把剑。

她,看到了,剑身上的,那西个,鸟虫篆。

“昭明于天。”

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

“真美啊……”她,喃喃自语,“这,就是,魏昭的剑。就是,那把,在城濮,斩将夺旗。在鲁国,一骑当千的,昭明剑……”

额,看着她。

额,想起了,额当年,握着这把剑的,时候。

那时候,额,还年轻。

额以为,额手里的,这把剑。

可以,斩尽,天下,所有的,不平事。

可以,劈开,一个,朗朗的,乾坤。

可到头来,额才发现。

剑,能杀人。

却,杀不掉,人心里的,贪婪和,欲望。

剑,能守护。

却,守不住,那己经,崩塌了的,礼乐和,规矩。

另一件东西,被,那个,老头儿,亲自,捧了出来。

那是一个,用油布,和木炭,层层包裹的,竹筒。

密封得,严严实实。

所有的人,都屏住了,呼吸。

他们,知道,这里头,是啥。

是,传说中,己经,失传了的,《礼兵要义》。

当竹筒,被打开。

当那捆,被魏青,用布腰带,死死捆住的,竹简。

重见天日的时候。

整个,考古工地,一片,死寂。

所有的人,都,呆呆地,看着。

看着,那两捆,颜色,深浅不一的,竹简。

看着,那根,己经,看不出,本来颜色的,布腰带。

“一,二……两部书?”那个,戴眼镜的,小伙子,结结巴巴地说,“怎么会,有两部书?”

那老头儿,颤巍巍地,伸出手。

他,没有,去碰,那些,脆弱的,竹简。

他,只是,轻轻地,触摸着,那根,布腰带。

“这不是,两部书……”他的声音,带着,一股子,莫名的,哽咽。

“这,是一个,用生命,去守护的,信念。”

他,慢慢地,解开了,那根,己经,和竹简,粘连在一起的,腰带。

他,看到了,《论语》。

他,看到了,额那本,破破烂烂的,《礼兵要义》。

他的眼泪,刷地一下,就流了下来。

“是《论语》……还有,《礼兵要义》……”

“始皇帝,焚书坑儒,这两部书,都是,禁书……”

“魏氏后人,在必死之局里,把它们,绑在了一起……”

“他,藏起了,这两本书。然后,自己,去赴死……”

老头儿,说不下去了。

他,一个,研究了,一辈子,历史的,老学究。

此刻,哭得,像个,孩子。

坑边上,那个姓赵的姑娘,也哭了。

所有的人,都,沉默了。

风,吹过,这片,空旷的,原野。

吹过,这群,来自,两千多年后的,人。

吹过,那把,依旧,锋利的,剑。

吹过,那两捆,承载了,太多,东西的,书。

额,飘在半空中。

额,看着他们。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有什么,滚烫的,东西,从额的,眼角,滑了下来。

额,想起了,孔丘那老伙计。

额想起了,额们俩,一个,讲“礼”,一个,玩“兵”。

斗了一辈子,也,看不起,对方一辈子。

可到头来。

额们的,骨头,却被,额们共同的,后人。

用,最笨的,法子。

最真的,心。

给,揉在了一起。

然后,传了下来。

传到了,这帮,额看不懂的,后世人手里。

他们,懂了。

他们,好像,都懂了。

懂了,额的“兵”,是为了,守护,他的“礼”。

懂了,他的“礼”,需要,额的“兵”,去开路。

懂了,啥叫,“内圣外王”。

懂了,啥叫,在这片,操蛋的,土地上,咋样,才能,像个人一样,活下去。

这就,够了。

真他娘的,够了。

额觉着,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

越来越淡。

像一缕,就要,飘散的,青烟。

额,再也没啥,好牵挂的了。

额,最后,看了一眼。

看了一眼,那把,叫“昭明”的剑。

看了一眼,那两捆,被供起来的,书。

看了一眼,那个,哭红了眼睛的,山西姑娘。

她,长得,真像,额那早夭的,小孙女。

额,闭上了眼睛。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那个老头儿,带着哭腔的,念叨声。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魏子明,真乃,周礼最后的,守护者啊……”

守护者?

嘿。

额,算个屁的,守护者。

额,就是个,不想让,自个儿的,家,变得,不是个家的,老兵痞子。

罢了。

你们,爱咋说,就咋说吧。

额,累了。

额,要,睡了。

这一次,是真的,睡踏实了。

老伙计。

孔丘。

恁,看见了没?

额们,这两个,老傻子。

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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