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的腰,被一双冰凉的手死死地箍住了。
那双手没什么力气,还在抖,可就是不松开,像是一个掉进水里快要淹死的人,抓住的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额没空回头。
昭明剑在额手里变成一道青色的催命符,额的剑法是跟叔父魏犨学的,大开大合,没那么多花里胡哨的玩意儿,就是快、准、狠,是在战场上一刀一枪拼出来的杀人技。
巷子太窄,他们人多,可他们怕了。
那个凭空冒出来的女人,那一声能把天劈开的巨响,那道比日头还毒的白光,还有额这个从血水里捞出来的晋国(山西)疯子,都让他们心里头长了草。
兵最怕的不是死,是不知道自个儿是咋死的。
额利用的就是他们这份怕。
额不退,额一步一步往前逼,剑光每一次闪过,都有一声惨叫,都有一股热乎乎的血溅在额的脸上、身上。
“走!”额冲着身后那两个仅存的卫士嘶吼,“护着公子,跟上!”
额们杀出了一条血路,从巷子口冲了出去。
外头是着了火的商丘(河南商丘)城,天上飘着黑色的灰,闻着呛人,空气里全是血腥味和东西烧焦了的糊味。
一个卫士把木金父背在了自个儿的背上,另一个架起了那个腿己经软得跟面条一样的怪女人。
额断后。
额们像一群丧家之犬,在这片火光冲天的人间地狱里狼狈地逃窜。
“站住!”“别让他们跑了!”后头追兵的叫喊声像催命的鼓点,敲得额的心一阵比一阵紧。
额受了伤,胳膊上、后背上都有口子,血还在往外头流。
额觉着额的力气正在一点一点地被抽走,额的脑袋也开始发昏。
额们跑进了一片破败的民房区,这儿的房子又矮又破,路也跟蜘蛛网一样乱七八糟。
就在额们拐过一个墙角的时候,额身边那个架着怪女人的卫士突然停下了脚。
他叫二狗,是额们曲沃(山西临汾曲沃)的娃,才十七岁,脸上还有没褪干净的绒毛。
他咧开嘴冲额笑了笑,那张被烟火熏得黢黑的脸上,牙白得晃眼。
“将军……”他把那个还在发抖的女人往额这边一推,“额给恁挡一下,恁们快走!”
额的心猛地沉了下去。
“胡说八道!”额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要走,一起走!”
“将军。”二狗摇了摇头,他挣脱了额的手,那力气大得出奇。
“额没爹没娘,是将军给了额一口饱饭吃,这条命本来就是将军给的,如今还给将军,值了。”
他说完转过身,一个人,一杆戈,就那么站在了那个窄窄的巷子口,像一尊顶天立地的门神。
“追兵来了!”另一个卫士急切地喊道。
额死死地咬着牙,看着二狗的背影,那个还显得有些单薄的背影。
眼泪一下子就糊住了额的眼睛,额是个将军,额不能哭。
额猛地一转身,一把拽过那个还在发愣的女人,“走!”额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
额们没命地往前跑,身后很快就传来了兵器碰撞的声音,还有二狗那带着山西腔的怒吼,和十几个人临死前的惨叫,最后是他自己的闷哼,然后啥动静都没了。
额的腿一软,差一点跪在地上。
又一个,又一个晋国的好后生死在了这儿,为了额,为了这个狗屁的任务。
“为啥……为啥要这样……”那个被额拖着跑的女人突然带着哭腔问了一句。
她说的官话调调很怪,不南不北,听着却很清楚。
“啥为啥?”额头也不回地吼,心里的火和悲伤快把额给烧着了。
“为啥他要一个人留在那儿送死?”她还在问。
“闭嘴!”额受不了了,额猛地停下来冲着她咆哮,“再他娘的多说一句,额就把你扔在这儿!”
她被额吓住了,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里瞬间蓄满了泪水。
她没再说话,只是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
额们最后躲进了一间塌了半边的破庙里。
庙里供的是哪个神仙早就看不清了,神像倒在地上摔成了好几块,身上落满了灰尘和蜘蛛网。
这儿很黑,很潮,闻着有一股子烂木头的霉味,可安全,至少暂时安全了。
那个背着木金父的卫士把娃小心地放了下来。
他叫石头,人跟他的名字一样,闷,可靠得住。
额们三个人,一个娃,还有一个来路不明的怪女人,缩在神像的后头大口大口地喘着气,谁也不说话,只能听到彼此那跟风箱一样的喘息声,和外头越来越近的搜查的脚步声。
过了好久,那女人好像才从那巨大的惊吓和悲伤里缓过劲儿来。
她坐首了身子,看着额。
“我们出不去了,是吗?”她的声音还在抖,可眼神里那快要溢出来的恐惧,被一种奇怪的冷静给压了下去。
额没理她,额正在撕扯自个儿衣裳的下摆,准备包扎胳膊上的伤口。
血流得太多,额的头一阵阵地发晕。
“你,就打算这么一首打下去?”她又问,“打到你和你的人都死光了,然后让那个孩子落到华督的手里?”
她的话像一根针,又细又尖,一下子就戳中了额心里头最痛的那个地方。
额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她,“你到底是谁?为啥会突然出现在那条巷子里?你跟华督是不是一伙的?”额咬着牙问。
她苦笑了一下,那笑比哭还难看。
“我……我叫林夏,我不是你们这儿的人,我也不知道为啥会来这儿。
我要是跟他一伙的,刚才就不会被他的人追着砍了。”
她说的前言不搭后语,额一个字都不信,可额又找不出哪里不对劲。
“我们不能再跑了。”她好像没看到额那要杀人的眼神,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商丘城西门紧闭,华督的人正在挨家挨户地搜,我们就像被关在笼子里的老鼠,跑是死路一条,打也是死路一条。”
“那你说咋办?”额冷笑了一声,“站在这儿等死?”
“不。”她摇了摇头,眼神一下子变得锐利起来,那眼神跟她刚才柔柔弱弱的样子完全是两个人。
“我们不跑,也不打,我们让他自己乱起来。”
额愣住了,“让他乱起来?”
“对。”她站了起来,在这狭小黑暗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华督他杀了孔父嘉,还要杀宋殇公,这事干得又急又糙,他肯定没来得及安抚好所有的人。
他手底下那些跟着他干这掉脑袋买卖的将领,图的是啥?”
她停下来看着额,额下意识地接口:“图的无非就是高官厚禄。”
“没错!”她打了个响指,那动作很怪可很有力,“就是为了利!
既然是为了利,那就可以用利来分化他们,这叫信息战。”
“啥?”额又一次听到了一个额完全听不懂的词,“啥鸡……啥战?”
“信……息……战。”她一字一顿地重复了一遍,看额还是一脸懵懂的样子,她有点着急了,“就是用消息去打仗!
用真真假假的话去让他们自己怀疑自己人!”
“你听着。”她蹲了下来,离额很近,额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淡淡的、好闻的香味。
“第一,华督许诺了他手下的兵,事成之后有重赏,对不对?”
额点了点头,这是收买人心的老套路了。
“可现在他们得到了吗?”“没有。”
“他们还在满城地追杀你们,你们就派人去兵营里散布消息,就说华督把孔父嘉家里抄出来的金银财宝全都私吞了,他根本就没打算分给底下的弟兄们,他只是把他们当枪使。”
额的心跳了一下,这招够毒。
“第二。”她伸出了第二根手指,那手指又白又细,不像额们这儿的女人。
“华督为啥要杀孔父嘉?
全城的人都看见了,他就是为了抢人家婆姨,这事传出去好听吗?”
“不好听。”
“对,不好听,丢人!”
“那些宋国(河南)的老贵族、老将军最看重脸面,他们嘴上不说,心里肯定瞧不起华督。
你们就派人去跟他们说,华督今天能为了一个女人杀大司马,明天就能为了你们家的田产、你们家的美女杀了你们,让他们害怕,让他们觉得跟着华督不安全。”
额开始有点喘不上气了,这个女人她不是在出主意,她是在诛心。
“第三,也是最要紧的。”她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像魔鬼的私语,“华督手底下肯定不止一个能干的副手吧?
那个帮他摇旗呐喊、冲锋陷阵的二把手,你想想现在华督最怕谁?”
额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最怕功高盖主。”
“聪明!”她赞赏地看了额一眼,“你们就去找那个三把手、西把手,告诉他华督马上就要对那个二把手动手了。
再派人去告诉那个二把手,就说华督觉得他功劳太大,赏无可赏,准备卸磨杀驴了。
不用证据,只要把怀疑的种子种下去,他们自己就会生根发芽。
华督不是要找你们吗?
好啊,我们就让他忙得没工夫找我们,让他先去焦头烂额地处理他自己的后院大火!”
她说完,破庙里一片死寂。
额呆呆地看着她,看着这个前一刻还哭得像个受了惊的兔子一样的女人,后一刻就能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么一连串阴狠歹毒,却又他娘的句句都说在点子上的计策。
额的后背窜起了一股凉气,这己经不是简单的离间计了,这是一张用人心编织的网,一张能把华督活活勒死的网。
“你……”额的嗓子有点干,“你真的是人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那张沾着灰尘和血迹的小脸上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我也希望我不是,我也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
她说着眼圈又红了,可她忍住了没哭,她只是看着额,眼神里带着一丝恳求,和一种把所有希望都押在额身上的孤注一掷。
额沉默了,额转过头看了一眼缩在角落里那个己经睡着了的娃——木金父。
他在睡梦中还紧紧地皱着眉头,小小的脸上挂着两行早就干了的泪痕。
额又想起了二狗,想起了他站在巷子口那个决绝的背影。
额不能再让额的人白白地去死了,额要活下去,额要带着这个娃活下去,额要给孔父嘉、给死去的五十个晋国兄弟报仇。
额深吸了一口气,空气里那股血腥和霉烂的味道好像也没那么难闻了。
额转头看向那个叫石头的卫士。
“石头。”
“将军。”
“恁会学宋国人说话不?”
石头愣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能学个七八分像。”
“好。”额点了点头,心里有了计较。
“额们不跑了。”额看着林夏,这个神秘、危险却又可能是额们唯一生机的女人,额一字一句地说道:“额们就在这儿,给华督点一把大火。
你那个啥……啥战,再跟额好好说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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