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走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像一片叶子,融进了庙外的黑暗里头。
破庙里头,一下子,就剩下额们三个人。
一个,是额这个,丢了五十个兄弟,还差点把自个儿也搭进去的,晋国(山西)倒霉蛋。
一个,是啥也不知道,还在睡梦里,吧嗒着嘴的,宋国(河南)小可怜。
还有一个,是天晓得,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浑身都是秘密的,怪女人。
额们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那股子,烂木头和香灰混在一块的霉味,好像,更重了。
外头的风,不知道啥时候,停了。
静。
死一样的,静。
静得,额能清楚地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比一下,沉。
额,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叫林夏的女人。
她,就缩在,神像的另一边,离额不远。
她,抱着自个儿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小小的,一团。
看着,跟那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模一样。
可额,再也不会,把她,当成,一只兔子了。
兔子,可想不出,那么,毒,那么,狠的,计策。
兔子,也不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更不会,在额,心里头,最乱的时候,用几句话,就给额,捅开一个,天窗。
器物可改,礼制永存……
额,反复地,在心里头,念叨着这八个字。
越念,心里头,就越亮堂。
越念,额,就越觉得,这个女人,深不可测。
她,到底是谁?
她,来这儿,到底,是为了啥?
额,心里头的,这些个,疙瘩,就像是,春天,下了雨的,野草。
疯了一样地,往外头,长。
“魏昭……”
她,突然,开了口。
声音,闷闷的,从她的膝盖里头,传出来。
还,带着,一点,鼻音。
好像,在哭。
“嗯?”
额,应了一声。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借着,从破庙窟窿里,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星光。
额,看见,她那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子。
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额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额……额有件事,得跟恁说。”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说。”
额,握紧了,手里的,昭明剑。
“是,关于,孔父嘉大人的事。”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额的眉头,皱了起来。
“额……”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跳崖一样,闭上了眼睛。
“额,知道。额,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死。”
“轰——”
额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整个世界,都,嗡的一声,没了,声音。
额,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满是泪水,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小脸。
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像是,停住了。
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额以为,额,己经,变成了一尊,石像。
额,才,找回了,自个儿的,声音。
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沙子里,磨出来的。
“恁……说……啥?”
“额说,额知道。”
她,睁开了眼睛,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首勾勾地,看着额。
“额知道,华督,会在今天,阅兵的时候,动手。额知道,他会杀了,孔父嘉大人。额知道,他会抢走,魏氏夫人。”
她,说的,很慢,很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了的,小刀子。
一刀,一刀地,往额心窝子里,捅。
“额,还知道,他会,杀了,宋殇公。然后,迎,公子冯,回国,当国君。”
额,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牵动了,胳膊上的,伤口。
钻心的,疼。
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头,那,被,人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的,疼。
“恁再说一遍!”
额,冲着她,咆哮。
声音,都,变了调。
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
睡梦中的,木金父,被额的吼声,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发出了,委屈的,呓语。
林夏,也,被额,吓得,往后,缩了缩。
可她,没有,躲开额的,眼神。
她,只是,流着泪,摇着头。
“是真的,都是真的……在额们那儿,这些事,都被,记在,一本书上。一本,叫,‘史书’的,书上。”
史书?
额,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
额,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天命……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就,从额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额,想起了,额们晋国(山西)那些,神神叨叨的,卜官和,史官。
他们,总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他们,总说,上天,有,法度。
人间,有,命数。
难道,这,都是真的?
难道,额们,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到,死,要走的每一步路,要说的每一句话,要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早就像,她说的,被,写在了一本,叫“史书”的,破书上?
那,额们,算个啥?
是,提在线上的,木偶?
还是,戏台上,照着,唱本,咿咿呀呀的,戏子?
额,想到了,孔父嘉。
想到了,他,在府里,跟额说,穆公托孤之事的,时候,那,满脸的,凝重和,决绝。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自个儿的,结局?
额,又想到了,二狗。
想到了,他,站在巷子口,冲额,笑的时候,那,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将军,额给恁挡一下,恁们快走!”
“这条命本来就是将军给的,如今还给将军,值了。”
他的死,也,是被,写在,书上的?
那,他说的,那些话,算啥?
他,挡在额们身前,那,顶天立地的,样子,又,算啥?
一股,凉气,从额的,脚底板,一下子,窜到了,天灵盖。
额,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怕。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力和,恐惧。
“那你……”
额,死死地,盯着她。
额的眼睛,肯定是,红的。
“那你,为啥,不早说?!”
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恁,既然,都知道。恁,为啥,不早点,告诉额?告诉,孔父嘉大人?”
“恁,要是,早说一天,不,早说,一个时辰!额们,就能,提前防备!”
“孔父嘉大人,就,不会死!”
“额那,五十个,晋国的好后生,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鬼地方!”
额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她。
她,没有,辩解。
她,只是,哭得,更凶了。
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额想……额想说的……额真的,想说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额来这儿,就是,为了,救他。额,读过那段历史,额,敬佩他,是个,君子。额,不想,让他,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
“额,以为,额可以,像,话本里的,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改变一切。”
“可是,额,错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额,一到这儿,就,迷路了。额,分不清,东南西北。额,到处,找人打听,大司马府,在哪儿。可,他们,都,听不懂额说话,把额,当成,疯子。”
“等额,好不容易,摸到了,阅兵的,地方。一切,都,己经,晚了。”
“额,眼睁睁地,看着,华督,拔出了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刺进了,孔父嘉大人的,胸口。”
“额,想喊,可额,喊不出来。”
“额,想冲过去,可额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额,只能,看着……只能,傻傻地,看着……”
她,说不下去了。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痛苦的,呜咽声,从她的,指缝里,漏出来。
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听着,格外的,刺耳。
额,呆住了。
额,本来,一肚子的,火气和,怨恨。
可,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那,几乎,要,碎掉的,样子。
额,心里头,那股火,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灭了。
是啊。
额,在怪她。
可,她,又何尝,不在,怪她自己?
额,失去了,朋友和,袍泽。
而她,是,亲眼,看着,一场,她,明知道,会发生的,悲剧,在自个儿眼前,上演。
却,无能为力。
那种,痛苦和,折磨,恐怕,比,死,还难受。
额,想起了,她,在巷子里,说的,那些,计策。
那么,阴,那么,狠。
现在,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不光是,为了,救额们。
那,更是,她,在,发泄。
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那个,她,无法改变的,“天命”,宣战。
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胸口,那股,堵得,发慌的,气,也,跟着,顺了些。
额,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额,犹豫了一下。
还是,伸出手,在她那,不停抖动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别,哭了。”
额的声音,还是,有点,干巴巴的。
可,己经,没那么,冲了。
“这事,不怪恁。”
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这,是,天命。”
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天命,难违。”
额,又补了一句。
这,不是,认输。
这,是,额,在,安慰她。
也是,在,安慰,额自己。
她,看着额,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啥。
可,最后,啥也没说。
只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过,这一次,好像,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别的,一些,额,看不懂的,东西。
破庙里,又,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她,压抑着的,抽泣声。
和,额,心里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过了,好久。
她的,哭声,才,慢慢地,小了下去。
她,用,她那,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像一只,花了脸的,小猫。
“谢谢你。”
她,看着额,小声地,说。
“谢啥。”
额,别过头,不去看她。
“你说的,那个……‘天命’,在额们那儿,也,有,人研究。”
她,好像,生怕额,再,钻进牛角尖里,连忙,解释道。
“他们说,历史,就像,一条,大河。它,有自己,固定的,河道。你,可以在,河里,扔一块,小石子,溅起一点,水花。但你,没法,让这条河,倒着流。”
“孔父嘉大人的死,就是,这条大河,必须经过的,一个,拐弯。就算,没有华督,也可能会有,李督,张督。就算,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后天。”
“因为,宋国(河南),病了。晋国(山西),也病了。整个,周天下,都,病了。”
“这个病,叫,‘礼崩乐坏’。”
“只要,这个病,没好。像孔父嘉大人这样,一心,想守着,旧规矩的,人,就,注定,要,被,这条,奔腾的,大河,淹没。”
她的话,很绕。
可,额,听懂了。
是啊。
宋国,病了。
晋国,也病了。
所以,额,才会,被派到,这儿来。
所以,孔父嘉,才会,死。
所以,华督,才会,弑君。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都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势,所趋。
“我,救不了,他的命。”
林夏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悲伤。
可,她的眼神,却,慢慢地,变了。
变得,像,她,跟额说,“信息战”的时候,一样。
锐利,而,坚定。
“我,改变不了,己经,写在,史书上的,东西。”
“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额,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史书上,只写了,他,死了。”
“没写,他的儿子,木金父,怎么样了。”
“没写,他,坚守的,那些,‘礼’,后来,怎么样了。”
“更没写,他死后,人心,会,怎么变。”
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魏昭,我,想明白了。真正的,改变,不在于,挡住,那把,砍下来的,刀。”
“而在于,改变,人心。”
“我们,救不了,孔父嘉的,身。”
“但,我们可以,救,他的,魂!”
“我们可以,保住他的血脉,我们可以,把他,用生命,守护的,‘礼’,传下去!”
“我们可以,让,所有宋国人,甚至,所有天下人,都,记住,今天发生的事!记住,华督的,残暴!记住,孔父嘉的,忠义!”
“当,所有人的心里,都,种下了,一颗,叫做,‘道义’的,种子。那,这条,历史的,大河,它的,流向,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改变!”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额的心上。
额,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还挂着泪痕,却,闪着,惊人光彩的,小脸。
额,突然,笑了。
不是,苦笑。
也不是,傻笑。
是,一种,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额的笑声,在这,破庙里,回荡。
惊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说得好!”
额,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
“说得,真他娘的,好!”
额,转过头,看着,那个,还在,熟睡的,娃。
是啊。
孔父嘉,死了。
二狗,也,死了。
他们,都,回不来了。
可,他们的,死,不能,白死。
额,要,让,他们的死,变得,有价值。
额,要,让,他们的血,没白流。
额,要,像这个女人说的,去,改变,人心。
去,改变,这个,狗屁的,世道!
“林夏。”
额,转过头,看着她。
额的眼神,一定,很亮。
“恁,说得对。”
“额们,不,改变,历史。”
“额们,创造,历史。”
林夏,看着额,也,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
像,额们,曲沃(山西临汾曲沃)的,春天,那,开得,最艳的,一朵,桃花。
就在这时。
庙外,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额们俩的,笑声,戛然而止。
额,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握着剑,闪到了,门边。
是,石头,回来了?
还是,华督的,追兵,找来了?
额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咕咕,咕咕咕……”
一阵,学布谷鸟的叫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是,石头的,暗号。
额,松了口气。
打开,庙门。
石头,像只,猴子一样,敏捷地,钻了进来。
他的身上,沾满了,露水。
脸上,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将军!”
他,压低了声音,对额说。
“成了!”
“额,照着,林夏姑娘,说的,办了。”
“军营里,那些,老兵油子,都在,骂娘,说华督,吞了,他们的,赏钱。”
“那些,小官,一个个,都,回家,把自个儿的婆姨,藏得,严严实实的。”
“最绝的,是,华乙那边!”
石头,说到这儿,眼睛,都在,放光。
“额,让人,传话过去。现在,华乙,己经,把他府上的,亲兵,都,调集起来了,说是,要,防小人。”
“他,跟,华督,顶上牛了!”
“现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华督的人,哪还有,工夫,来找额们!”
额,听着,石头的,回报。
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夏。
她,正,靠在,神像边。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
外头,天边,己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一个,被,额们,亲手,搅乱了,“天命”的,新的一天。
额,突然,觉得。
这,乱世。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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