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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四章 历史修正

 

石头走了。

他走得悄无声息,像一片叶子,融进了庙外的黑暗里头。

破庙里头,一下子,就剩下额们三个人。

一个,是额这个,丢了五十个兄弟,还差点把自个儿也搭进去的,晋国(山西)倒霉蛋。

一个,是啥也不知道,还在睡梦里,吧嗒着嘴的,宋国(河南)小可怜。

还有一个,是天晓得,从哪个旮旯里,冒出来的,浑身都是秘密的,怪女人。

额们谁也没说话。

空气里,那股子,烂木头和香灰混在一块的霉味,好像,更重了。

外头的风,不知道啥时候,停了。

静。

死一样的,静。

静得,额能清楚地听到,自个儿的心跳声。

扑通,扑通,扑通。

一下,比一下,沉。

额,扭过头,看了一眼,那个叫林夏的女人。

她,就缩在,神像的另一边,离额不远。

她,抱着自个儿的膝盖,把头,深深地,埋了进去。

小小的,一团。

看着,跟那只,受了惊的,兔子,一模一样。

可额,再也不会,把她,当成,一只兔子了。

兔子,可想不出,那么,毒,那么,狠的,计策。

兔子,也不会,有那么多,稀奇古怪的,玩意儿。

更不会,在额,心里头,最乱的时候,用几句话,就给额,捅开一个,天窗。

器物可改,礼制永存……

额,反复地,在心里头,念叨着这八个字。

越念,心里头,就越亮堂。

越念,额,就越觉得,这个女人,深不可测。

她,到底是谁?

她,来这儿,到底,是为了啥?

额,心里头的,这些个,疙瘩,就像是,春天,下了雨的,野草。

疯了一样地,往外头,长。

“魏昭……”

她,突然,开了口。

声音,闷闷的,从她的膝盖里头,传出来。

还,带着,一点,鼻音。

好像,在哭。

“嗯?”

额,应了一声。

她,慢慢地,抬起了头。

借着,从破庙窟窿里,漏进来的,那点,微弱的,星光。

额,看见,她那张小脸上,挂满了,泪珠子。

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又红又肿,像两颗,熟透了的,桃子。

额的心,没来由地,咯噔了一下。

“额……额有件事,得跟恁说。”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

“说。”

额,握紧了,手里的,昭明剑。

“是,关于,孔父嘉大人的事。”

她,每说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额的眉头,皱了起来。

“额……”

她,深吸了一口气,像是,要跳崖一样,闭上了眼睛。

“额,知道。额,早就知道,他今天,会死。”

“轰——”

额的脑子里,像是,炸开了一个,惊雷。

整个世界,都,嗡的一声,没了,声音。

额,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满是泪水,写满了,痛苦和,绝望的,小脸。

额,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时间,像是,停住了。

过了,好久,好久。

久到,额以为,额,己经,变成了一尊,石像。

额,才,找回了,自个儿的,声音。

那声音,干巴巴的,像是,从,沙子里,磨出来的。

“恁……说……啥?”

“额说,额知道。”

她,睁开了眼睛,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首勾勾地,看着额。

“额知道,华督,会在今天,阅兵的时候,动手。额知道,他会杀了,孔父嘉大人。额知道,他会抢走,魏氏夫人。”

她,说的,很慢,很清楚。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烧红了的,小刀子。

一刀,一刀地,往额心窝子里,捅。

“额,还知道,他会,杀了,宋殇公。然后,迎,公子冯,回国,当国君。”

额,猛地,站了起来。

动作,太大,牵动了,胳膊上的,伤口。

钻心的,疼。

可,再疼,也比不上,心里头,那,被,人生生,撕开一个大口子的,疼。

“恁再说一遍!”

额,冲着她,咆哮。

声音,都,变了调。

像一头,受了伤的,孤狼。

睡梦中的,木金父,被额的吼声,吓了一跳,小小的身子,哆嗦了一下,发出了,委屈的,呓语。

林夏,也,被额,吓得,往后,缩了缩。

可她,没有,躲开额的,眼神。

她,只是,流着泪,摇着头。

“是真的,都是真的……在额们那儿,这些事,都被,记在,一本书上。一本,叫,‘史书’的,书上。”

史书?

额,像是,被,人当头,打了一棒子。

额,踉踉跄跄地,后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天命……

这两个字,毫无征兆地,就,从额的,脑子里,蹦了出来。

额,想起了,额们晋国(山西)那些,神神叨叨的,卜官和,史官。

他们,总说,国之大事,在祀与戎。

他们,总说,上天,有,法度。

人间,有,命数。

难道,这,都是真的?

难道,额们,每一个人,从,生下来,到,死,要走的每一步路,要说的每一句话,要遇见的每一个人,都,早就像,她说的,被,写在了一本,叫“史书”的,破书上?

那,额们,算个啥?

是,提在线上的,木偶?

还是,戏台上,照着,唱本,咿咿呀呀的,戏子?

额,想到了,孔父嘉。

想到了,他,在府里,跟额说,穆公托孤之事的,时候,那,满脸的,凝重和,决绝。

他,是不是,早就,料到了,自个儿的,结局?

额,又想到了,二狗。

想到了,他,站在巷子口,冲额,笑的时候,那,一口,白得,晃眼的,牙。

“将军,额给恁挡一下,恁们快走!”

“这条命本来就是将军给的,如今还给将军,值了。”

他的死,也,是被,写在,书上的?

那,他说的,那些话,算啥?

他,挡在额们身前,那,顶天立地的,样子,又,算啥?

一股,凉气,从额的,脚底板,一下子,窜到了,天灵盖。

额,浑身,都在,发抖。

不是,因为,冷。

是,因为,怕。

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无力和,恐惧。

“那你……”

额,死死地,盯着她。

额的眼睛,肯定是,红的。

“那你,为啥,不早说?!”

额,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恁,既然,都知道。恁,为啥,不早点,告诉额?告诉,孔父嘉大人?”

“恁,要是,早说一天,不,早说,一个时辰!额们,就能,提前防备!”

“孔父嘉大人,就,不会死!”

“额那,五十个,晋国的好后生,也,不会,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鬼地方!”

额的,质问,像,连珠炮一样,砸向她。

她,没有,辩解。

她,只是,哭得,更凶了。

小小的,身子,缩成一团,抖得,像,风里的,落叶。

“额想……额想说的……额真的,想说的……”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额来这儿,就是,为了,救他。额,读过那段历史,额,敬佩他,是个,君子。额,不想,让他,就这么,窝窝囊囊地,死了。”

“额,以为,额可以,像,话本里的,英雄一样,从天而降,改变一切。”

“可是,额,错了……”

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尽的,悔恨和,痛苦。

“额,一到这儿,就,迷路了。额,分不清,东南西北。额,到处,找人打听,大司马府,在哪儿。可,他们,都,听不懂额说话,把额,当成,疯子。”

“等额,好不容易,摸到了,阅兵的,地方。一切,都,己经,晚了。”

“额,眼睁睁地,看着,华督,拔出了剑。眼睁-睁-地,看着,那把剑,刺进了,孔父嘉大人的,胸口。”

“额,想喊,可额,喊不出来。”

“额,想冲过去,可额的腿,像,灌了铅一样,动不了。”

“额,只能,看着……只能,傻傻地,看着……”

她,说不下去了。

她,用手,死死地,捂住了,自己的脸。

痛苦的,呜咽声,从她的,指缝里,漏出来。

在这,死寂的,破庙里,听着,格外的,刺耳。

额,呆住了。

额,本来,一肚子的,火气和,怨恨。

可,听着她的哭声,看着她那,几乎,要,碎掉的,样子。

额,心里头,那股火,像是,被一盆,冰水,给,浇灭了。

是啊。

额,在怪她。

可,她,又何尝,不在,怪她自己?

额,失去了,朋友和,袍泽。

而她,是,亲眼,看着,一场,她,明知道,会发生的,悲剧,在自个儿眼前,上演。

却,无能为力。

那种,痛苦和,折磨,恐怕,比,死,还难受。

额,想起了,她,在巷子里,说的,那些,计策。

那么,阴,那么,狠。

现在,额,好像,有点,明白了。

那,不光是,为了,救额们。

那,更是,她,在,发泄。

在,用,她自己的,方式,向,那个,她,无法改变的,“天命”,宣战。

额,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胸口,那股,堵得,发慌的,气,也,跟着,顺了些。

额,从地上,爬了起来,走到了,她的,身边。

额,犹豫了一下。

还是,伸出手,在她那,不停抖动的,肩膀上,轻轻地,拍了拍。

“别,哭了。”

额的声音,还是,有点,干巴巴的。

可,己经,没那么,冲了。

“这事,不怪恁。”

她,猛地,抬起了头。

那双,通红的,眼睛里,充满了,不敢相信。

“这,是,天命。”

额,说出这三个字的时候,心里头,还是,像,被针扎了一下。

“天命,难违。”

额,又补了一句。

这,不是,认输。

这,是,额,在,安慰她。

也是,在,安慰,额自己。

她,看着额,嘴唇,动了动,好像,想说啥。

可,最后,啥也没说。

只是,那眼泪,流得,更凶了。

不过,这一次,好像,不是,因为,痛苦。

而是,别的,一些,额,看不懂的,东西。

破庙里,又,安静了下来。

只剩下,她,压抑着的,抽泣声。

和,额,心里头,一声,接一声的,叹息。

过了,好久。

她的,哭声,才,慢慢地,小了下去。

她,用,她那,脏兮兮的,袖子,胡乱地,在脸上,抹了两把。

像一只,花了脸的,小猫。

“谢谢你。”

她,看着额,小声地,说。

“谢啥。”

额,别过头,不去看她。

“你说的,那个……‘天命’,在额们那儿,也,有,人研究。”

她,好像,生怕额,再,钻进牛角尖里,连忙,解释道。

“他们说,历史,就像,一条,大河。它,有自己,固定的,河道。你,可以在,河里,扔一块,小石子,溅起一点,水花。但你,没法,让这条河,倒着流。”

“孔父嘉大人的死,就是,这条大河,必须经过的,一个,拐弯。就算,没有华督,也可能会有,李督,张督。就算,不是今天,也可能是,明天,后天。”

“因为,宋国(河南),病了。晋国(山西),也病了。整个,周天下,都,病了。”

“这个病,叫,‘礼崩乐坏’。”

“只要,这个病,没好。像孔父嘉大人这样,一心,想守着,旧规矩的,人,就,注定,要,被,这条,奔腾的,大河,淹没。”

她的话,很绕。

可,额,听懂了。

是啊。

宋国,病了。

晋国,也病了。

所以,额,才会,被派到,这儿来。

所以,孔父嘉,才会,死。

所以,华督,才会,弑君。

这一切,都不是,偶然。

都是,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大势,所趋。

“我,救不了,他的命。”

林夏的声音里,还带着,浓浓的,悲伤。

可,她的眼神,却,慢慢地,变了。

变得,像,她,跟额说,“信息战”的时候,一样。

锐利,而,坚定。

“我,改变不了,己经,写在,史书上的,东西。”

“但是……”

她,停顿了一下,看着额,一字一句地,说道。

“但是,史书上,只写了,他,死了。”

“没写,他的儿子,木金父,怎么样了。”

“没写,他,坚守的,那些,‘礼’,后来,怎么样了。”

“更没写,他死后,人心,会,怎么变。”

她,伸出手,指了指,自己的,心口。

“魏昭,我,想明白了。真正的,改变,不在于,挡住,那把,砍下来的,刀。”

“而在于,改变,人心。”

“我们,救不了,孔父嘉的,身。”

“但,我们可以,救,他的,魂!”

“我们可以,保住他的血脉,我们可以,把他,用生命,守护的,‘礼’,传下去!”

“我们可以,让,所有宋国人,甚至,所有天下人,都,记住,今天发生的事!记住,华督的,残暴!记住,孔父嘉的,忠义!”

“当,所有人的心里,都,种下了,一颗,叫做,‘道义’的,种子。那,这条,历史的,大河,它的,流向,总有一天,会,被,我们,改变!”

她的话,像,一记,重锤。

狠狠地,砸在额的心上。

额,呆呆地,看着她。

看着她,那张,还挂着泪痕,却,闪着,惊人光彩的,小脸。

额,突然,笑了。

不是,苦笑。

也不是,傻笑。

是,一种,从,胸腔里,发出来的,畅快淋漓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

额的笑声,在这,破庙里,回荡。

惊得,房梁上的,灰尘,都,簌簌地,往下掉。

“说得好!”

额,抹了一把,笑出来的,眼泪。

“说得,真他娘的,好!”

额,转过头,看着,那个,还在,熟睡的,娃。

是啊。

孔父嘉,死了。

二狗,也,死了。

他们,都,回不来了。

可,他们的,死,不能,白死。

额,要,让,他们的死,变得,有价值。

额,要,让,他们的血,没白流。

额,要,像这个女人说的,去,改变,人心。

去,改变,这个,狗屁的,世道!

“林夏。”

额,转过头,看着她。

额的眼神,一定,很亮。

“恁,说得对。”

“额们,不,改变,历史。”

“额们,创造,历史。”

林夏,看着额,也,笑了。

她,笑起来,真好看。

像,额们,曲沃(山西临汾曲沃)的,春天,那,开得,最艳的,一朵,桃花。

就在这时。

庙外,传来了一阵,细微的,响动。

额们俩的,笑声,戛然而止。

额,一把,将她,拽到身后,握着剑,闪到了,门边。

是,石头,回来了?

还是,华督的,追兵,找来了?

额的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咕咕,咕咕咕……”

一阵,学布谷鸟的叫声,从外头,传了进来。

是,石头的,暗号。

额,松了口气。

打开,庙门。

石头,像只,猴子一样,敏捷地,钻了进来。

他的身上,沾满了,露水。

脸上,却,带着,一股,压抑不住的,兴奋。

“将军!”

他,压低了声音,对额说。

“成了!”

“额,照着,林夏姑娘,说的,办了。”

“军营里,那些,老兵油子,都在,骂娘,说华督,吞了,他们的,赏钱。”

“那些,小官,一个个,都,回家,把自个儿的婆姨,藏得,严严实实的。”

“最绝的,是,华乙那边!”

石头,说到这儿,眼睛,都在,放光。

“额,让人,传话过去。现在,华乙,己经,把他府上的,亲兵,都,调集起来了,说是,要,防小人。”

“他,跟,华督,顶上牛了!”

“现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乱成了一锅粥!华督的人,哪还有,工夫,来找额们!”

额,听着,石头的,回报。

转过头,看了一眼,身后的,林夏。

她,正,靠在,神像边。

脸上,带着,一丝,疲惫的,微笑。

外头,天边,己经,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新的一天,就要,来了。

一个,被,额们,亲手,搅乱了,“天命”的,新的一天。

额,突然,觉得。

这,乱世。

好像,也,没那么,让人,绝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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