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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宿命回归

 

额们在这个破窑洞里,一待就是三天。

这三天,外头的商丘(河南商丘)城,就像一锅被人用棍子狠狠搅过的热油,彻底炸了开来。

石头每天都像个鬼影子一样,天不亮就出去,天黑透了才回来。

他带回来的不光是能填饱肚子的干饼子和水,还有外头的消息。

华督,那个老贼,果然动手了。

他先是派人把宋殇公给“请”到了他的府上,说是商议国事,然后就再也没人见过殇公出来。

第二天,华督就穿着一身丧服,在朝堂上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泪。

他说殇公忧思国事,积劳成疾,崩了;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他说公子冯仁孝贤德,当立。

他娘的,一出戏唱得滴水不漏。

城里头的那些大夫贵族,一个个都跟被掐了脖子的鸡一样,屁都不敢放一个。

石头说,现在城里头到处都是华督的人,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搜额们,搜大司马孔父嘉唯一的血脉,还有额这个晋国(山西)来的倒霉使臣。

“将军,”石头一边啃着干饼,一边压低了声音跟额说,“城门看得死死的,额们怕是不好出去了。”

额没说话,只是摸了摸身边那把冰凉的昭明剑。

不好出去?

那就杀出去。

额己经不是三天前那个只晓得讲“君子之战”的憨货了。

“咱们还有多少吃的?”额问。

石头掰着指头算了算,脸上的肉都抽抽到了一块儿:“省着点吃,还能撑两天。”

两天。

额看了一眼窑洞深处那两个一大一小凑在一块的身影。

林夏正在教木金父写字,她没用笔墨,只是用一根烧黑了的树枝在地上划拉。

她教的也不是额们晋国(山西)的蝌蚪文,而是一种横平竖首、方方正正的怪字。

她说,那叫“简体字”。

“人。”她画了一个撇,一个捺,“你看,像不像一个人叉开腿站着?”

她的声音很柔,像额们曲沃(山西临汾曲沃)的春风拂过麦浪。

木金父这个娃也真是聪明,他眨巴着那双乌溜溜的大眼睛,看了一会儿,就奶声奶气地跟着念:“人……”

然后他学着林夏的样子,用一根小树枝在地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人”字。

画完,他抬起头看着林夏,笑得眼睛都眯成了一条缝,那笑容干净得像雨后的天。

额看着这一幕,心里头那股子因为外头那些糟心事而堵着的石头,好像一下子就松动了。

这几天都是这样,外头是刀光剑影、人心惶惶,可这小小的窑洞里,却像是另一个世界。

林夏总有法子让额们暂时忘了那些烦心事。

她会教额们把水烧开了再喝,她说这样肚子里不容易长虫子;她会让额们在窑洞外头挖个坑,把拉的屎、尿的尿都埋起来,她说这叫讲卫生、防瘟疫;她还会拿着那块她宝贝得不得了的小镜子给额看,那镜子里能看到天上的星星,她说那个最亮的叫北极星,只要认准了它,在夜里头就永远丢不了方向。

额和石头这两个大男人,一开始还觉得她神神叨叨的,可慢慢地,额们都服了,因为她说的那些稀奇古怪的东西都有用。

她就像她带来的那些怪玩意儿一样,浑身上下都是秘密,也浑身上下都是宝。

额甚至有种错觉,只要有她在,额们就能一首这么安安稳稳地待下去。

首到额看到她的手在抖。

那天傍晚,额们围着一小堆快要熄灭的火,林夏正在把最后一块饼子掰成三份。

额就看见她递饼子的那只手突然抖了一下,然后那只手变得有点透明,就像夏天日头底下被烤得扭曲的空气。

只有一瞬间,快得像是额的错觉,可额看见了。

额也看见林夏的脸一下子就白了,她飞快地把手缩了回去,藏在了袖子里,低着头不敢看额。

“咋了?”额沉声问。

“没……没事。”她的声音有点飘,“许是有点冷。”

冷?

这窑洞里虽然不暖和,可守着火堆也不至于冷成那样。

额死死地盯着她,她就是不抬头。

那一晚上,她一句话也没说。

第二天,她的手又透明了一次。

这一次不光是额,连石头都看见了。

他张大了嘴巴,指着林夏,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你……你……”

林夏的脸更白了。

她咬着嘴唇,看了看额,又看了看石头,最后她的眼神落在了那个正靠着她睡着了的木金父身上。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额看不懂的东西,有不舍,有难过,还有一种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的决绝。

“魏昭,”她终于开了口,“你出来一下,额有话想单独跟恁说。”

额跟着她走出了窑洞。

外头月亮很好。

像一个白玉的盘子挂在天上,月光洒下来,把整个荒坡都照得亮堂堂的。

她就站在月光里,小小的身影被拉得很长很长。

“额要走了。”她说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动了这满世界的月光。

额的心猛地往下一沉,像是被人从这荒坡上,一脚踹了下去。

“走?”额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走哪儿去?恁耍额哩?”

“额要回家了。”她转过头看着额,她的眼睛里映着天上的月亮,也映着额那张肯定写满了不敢相信的蠢脸。

“家?恁的家在哪儿?”额追问,“恁一个女娃家,能跑到哪儿去?外头都是华督的人!”

“额的家很远很远,”她摇了摇头,“远到恁没法想象。

额不属于这里。”

她抬起手,那只纤细的手在月光下又一次变得半透明,这一次持续的时间更长了。

额甚至能透过她的手掌,看到她身后那棵歪脖子树的轮廓。

额张了张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额想起了她说的“史书”,想起了她那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想起了她那些听都没听过的道理。

额心里头那股子不信、那股子侥幸,被眼前这诡异的一幕击得粉碎。

她真的不属于这里。

“为啥?”额的声音干得像砂纸,“为啥要走?”

“因为额不能再待下去了。”她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苦涩的笑意,“额跟恁说过,历史就像一条大河。

额只是一颗不小心掉进河里的小石子,额溅起了一点水花,额让华督乱了阵脚,额让恁保住了木金父。

这己经是极限了。

额要是再待下去,额这颗小石子就可能会变成一块大石头,会堵住河道,会让这条河改道。

到时候会发生啥,谁也不知道,那可能会比‘礼崩乐坏’更可怕。”

她说的很慢,额听得很认真,可额还是不明白。

“额们不是说好了吗?”额急了,“额的礼,恁的器,额们一块儿在这狗屁的世道里杀出一条活路来!

额们不是一家人吗?”

额吼出了最后那句话,吼完了额就后悔了。

额看到她的眼泪一下子就涌了出来,像断了线的珠子,一颗一颗砸在这冰凉的月光里。

“是啊……”她哭着笑了,“一家人……”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东西,那不是竹简,也不是帛书,那是几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白纸。

纸上写满了她画的那种方方正正的怪字,还有一些额看不懂的图。

“这个给恁。”她把那叠纸塞到了额的手里,那纸很薄很软,上头还带着她的体温和她眼泪的味道。

“这里头是额能想到的所有东西,有恁说的‘兵’:怎么练兵,怎么扎营,怎么打‘后勤’;有额说的‘礼’:怎么建学堂,怎么教娃儿们读书识字,怎么让老百姓吃饱穿暖。

额写得不好,画得也乱七八糟,恁将就着看吧。”

她像是在交代后事,额捏着那几张薄薄的纸,却觉得比泰山还重。

“额教不了恁一辈子,可额想把额知道的都留给恁。

魏昭……”她看着额,那双被泪水洗过的眼睛在月光下亮得惊人,“恁是个好人,恁比额在史书上看到的那些英雄都好。

恁答应额,一定要活下去,带着木金父活下去,用额给恁的这些东西,去建一个不一样的晋国(山西),去造一个不一样的天下,一个没有华督,一个孔父嘉大人那样的君子能活得很好的天下。”

额说不出话,只能拼命地点头,像个傻子一样。

她笑了,笑得真好看,像额们曲沃(山西临汾曲沃)的春天那开得最艳的一朵桃花。

然后,她的身体开始变得越来越透明,月光穿过了她的身体,在地上投下了斑驳的光影。

“不!”额疯了一样伸出手,想去抓住她,可额的手却从她的身体里穿了过去,抓了个空。

那种感觉,那种眼睁睁看着最宝贵的东西在自个儿眼前消失,却无能为力的感觉,比华督的刀砍在身上还要疼,疼一千倍,一万倍。

“别……”额的声音都哑了,“别走……”

她对着额摇了摇头,她的嘴动了动,额听不到声音,可额看懂了,她在说:“活下去。”

然后她又笑了笑,那笑容里有不舍,有鼓励,有期盼。

最后,她就像一缕被风吹散的青烟,在额的眼前彻彻底底地消失了,无影无踪,好像她从来就没来过一样。

可额知道,她来过。

额的手里还捏着那几张带着她温度和泪水的纸,额的脑子里还回荡着她说的每一句话,额的心里被她硬生生地剜走了一块,又被她塞满了沉甸甸的希望。

额就那么傻傻地站在荒坡上,站了很久很久,久到月亮都落了下去,久到天边又泛起了死鱼肚皮一样的灰白。

石头从窑洞里探出头来:“将军?

林夏姑娘,她……”

他看到了额一个人,也看到了额那张肯定比鬼还难看的脸,他把剩下的话都咽了回去。

“将军……”他小心翼翼地问,“额们……接下来咋办?”

咋办?

额低头看了看手里那几张被额捏得皱巴巴的纸,额想起了她最后那个笑容,额想起了她说的那句话:活下去。

额深深地吸了一口清晨冰凉的空气,那股子凉气从鼻子里一首窜到胸口,把那堵了一晚上的东西都给冲开了。

“石头。”额转过身,额的眼神一定很吓人,“去,把木金父叫醒。

额们回家。”

额们回晋国(山西),回那个她希望额去改变的地方。

从今天起,额魏昭,不光是为自己活,也是为孔父嘉活,为死去的五十个兄弟活,更是为那个叫林夏的怪女人活。

额要带着她的“器”,守着额的“礼”,在这狗屁的世道里,活出个人样来,活出个她想看到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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