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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宋国风云

 

与公子突分别后,车队继续南行。

越是靠近宋国都城商丘(河南商丘),中原腹地的繁华与厚重便越是扑面而来。

这里的土地平坦得像一张摊开的帛书,一条条土路纵横交错,仿佛是书上的文字,记录着千百年的兴衰。

与我们晋地那种粗粝、雄浑、时刻准备着与天与地搏斗的劲头不同,这里的空气里都弥漫着一种安逸,甚至可以说是慵懒的气息。

终于,一座巨大而古老的城池,出现在了地平线上。

那便是商丘,殷商的旧都,宋国的王城。

城墙是用黄土夯筑的,虽不如晋国新城的石墙坚固,却更高、更厚,带着一种被岁月浸润过的、深沉的威严。

城门口,来往的牛车、商旅、行人络绎不绝。

我注意到,这里的人们,无论是衣着华丽的贵族,还是身穿粗麻的平民,眉宇间都带着一种与生俱来的自矜。

那是一种源自血脉的骄傲,仿佛他们不是活在宋殇公的天下,而是活在成汤先祖的荣光里。

“来者何人!停车受检!”

城门的卫兵拦住了我们的车队,为首的校尉操着一口浓重的宋国口音,懒洋洋地喊道。

我的卫队长上前,递上了节杖与通关文书。

那校尉接过文书,只瞥了一眼,便又将目光投向了我们车上的重礼,眼神里闪过一丝贪婪。

“晋国来的使节?中。恁们在这儿等着,俺去通报一声。”

他说着,便慢悠悠地转身,似乎打算让我们在这炎炎烈日下,好好体会一下宋国的“待客之道”。

我没有动怒。

我只是静静地坐在车上,看着他,然后从怀中,慢慢地掏出了一块玉佩。

那是我来时,献公亲手赐予的龙纹玉佩。

我没有说话,只是将玉佩在指尖轻轻,让那温润的玉光,在阳光下反射出一道耀眼的光芒。

那校尉的脚步,猛地顿住了。

他的脸色,瞬间变了。

他或许不认识我魏昭,但他不可能不认识晋侯的玉佩。

他脸上的懒散和贪婪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诚惶诚恐。

他小跑着回到我们车前,躬下身子,声音都有些发颤:“哎呀!是上国来的大夫亲至!俺有眼不识泰山!恁……恁请,恁请稍待,俺这就去通报大司马!”

说着,他一溜烟地跑进了城门,比刚才快了何止十倍。

我的卫队长凑过来,低声用晋地口音说道:“大夫,这宋国人,咋恁欺软怕硬咧?”

我淡淡一笑:“这不是欺软怕硬,这是‘礼’。只不过,他们的礼,只对拳头和权位行。”

没过多久,城门内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

一队身着玄甲的宋国骑士簇拥着一辆华丽的战车,疾驰而出。

战车上,站着一位面容儒雅、身姿挺拔的中年人。他头戴高冠,身着朝服,腰间佩着长剑,虽未言语,却自有一股渊渟岳峙的宗师气度。

他便是宋国的大司马,孔父嘉。

孔子的七世祖。

那个被华督弑杀,并夺走妻子的悲剧英雄。

我急忙下车,整理衣冠,上前行礼:“晋国使臣魏昭,见过大司马。”

孔父嘉也快步走下战车,对我回了一礼,他的动作标准得如同教科书一般,每一个细节都透着周礼的庄重。

“魏大夫远道而来,一路辛苦。国君己在宫中备下薄宴,为大夫接风洗尘。”

他的声音温润如玉,让人如沐春风。

看着他,我仿佛看到了父亲魏武的影子。他们是同一类人,将“礼”刻进了骨子里,并以此为毕生的骄傲与坚守。

只是,父亲的“礼”,带着晋地山川的清冷与固执;而孔父嘉的“礼”,则带着中原大地的温厚与雍容。

“有劳大司马亲迎,魏昭不胜惶恐。”我恭敬地说道。

“魏大夫客气了。”他微笑着,做了一个“请”的手势,“晋国乃当今中原柱石,大夫代表晋侯而来,便是宋国最尊贵的客人,嘉,岂敢怠慢。”

在他的引领下,我的车队缓缓驶入了这座古老的都城。

宋殇公的宫殿,与其说是宫殿,不如说是一座巨大的宗庙。

到处都是高大的青铜鼎器,墙壁上绘着玄鸟的图腾,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香火与祭祀的味道,庄严,却也压抑。

大殿之上,宋殇公端坐于主位。

他很年轻,看上去比我还小几岁,眼神里却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戾气与不耐烦。他像一头被关在笼子里的幼虎,时刻都想挣脱这繁文缛节的束缚,去战场上撕咬咆哮。

他的左手边,坐着大司马孔父嘉,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而他的右手边,则坐着一个面带微笑,眼神却如同深潭一般的中年人。

他身材微胖,穿着华贵的丝绸朝服,手指上戴着好几个硕大的玉环,整个人都透着一股富贵逼人的气息。

他就是宋国的太宰,华督。

那个让我此行,不得不万分警惕的男人。

“晋国使臣魏昭,拜见宋公!”我按照礼节,恭敬地行了大礼。

“免了免了!”宋殇公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他的河南口音,比城门口的校尉还要重,“恁就是魏昭?听说恁在晋国,是靠打仗出的名?中!俺就喜欢会打仗的!”

他这话一出,孔父嘉的眉头,不易察觉地皱了一下。

“国君,”孔父嘉沉声提醒道,“魏大夫乃上国使臣,当以国礼相待。”

“哎呀,大司马,恁咋又来了。”

没等宋殇公说话,华督先笑了起来,那笑容,像是涂了一层蜜,甜得发腻。

“国君这是性情中人,不拘小节。俺看魏大夫也不是那讲究酸礼的人,恁说是不是,魏大夫?”

他把问题抛给了我,一双小眼睛,在我身上滴溜溜地打转,像是在评估一件货物的成色。

我心中冷笑,面上却不动声色,躬身答道:“国君与太宰谬赞。魏昭不过一介武夫,侥幸立下微功,不足挂齿。倒是宋国,在国君与两位上卿的治理下,国富民强,方是中原表率。”

我这话,既捧了宋殇公,也同时捧了孔父嘉和华督,谁也不得罪。

孔父嘉的脸色缓和了一些,看向我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赞许。

华督则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手掌说道:“中!中!魏大夫会说话!俺就喜欢跟恁这样爽快的人打交道!来人啊,上酒!今天俺要跟魏大夫,不醉不归!”

酒宴,就在这样一种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宋殇公只顾着跟我讨论郑国的战事,反复询问晋国能出多少兵马,仿佛明天就要御驾亲征。

孔父嘉则沉默寡言,只是在礼节上,做得滴水不漏,为我布菜,为我斟酒,尽显大国上卿的风范。

而华督,则表现得最为热情。

他不停地找我喝酒,问我晋国的风土人-情,夸我年轻有为,那亲热的劲头,仿佛我们是失散多年的亲兄弟。

但我能感觉到,在他那油滑的笑容背后,隐藏着一双冰冷的眼睛,时刻在观察着我,也在观察着他对面的孔父嘉。

他每一次对孔父嘉说话,都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挑衅。

“大司马,恁咋光喝闷酒嘞?这可是晋国来的贵客,恁不多敬几杯,岂不是失了俺们宋国的礼数?”

“大-司马,听说恁最近又得了一本周礼的孤本?整天抱着看,有啥意思嘛!还不如跟俺一样,听听小曲,看看歌舞,那才叫舒坦!”

孔父嘉对他的挑衅,大多置若罔闻,只是淡淡地回应一句:“食不言,寝不语,此乃古礼。”

华督便会夸张地大笑,对宋殇公说:“国君恁看,大司马就是大司马,跟俺们这些凡夫俗子,就是不一样!”

宋殇公则是一脸的不耐烦,显然对他们之间的明争暗斗,毫无兴趣。

我坐在他们中间,如坐针毡。

我终于明白,为何晋献公要派我来。

宋国的朝堂,根本就是一个火药桶。

国君好战而无谋,太宰奸猾而弄权,大司马高洁而被孤立。

这三个人,就像三匹朝着不同方向狂奔的马,却被拴在同一辆战车上。

这样的联盟,如何能抗衡强大的郑国?

我心中的那个预言,越发清晰起来。

我此来,恐怕不是为了结盟,而是为了见证一场,即将到来的血腥风暴。

宴席结束后,孔父嘉主动提出,要送我回驿馆。

华督则醉醺醺地拦住我,非要拉着我去他的府上,说要让我见识见识他珍藏的天下第一的美人。

我借口旅途劳顿,婉拒了他。

他也不恼,只是眯着眼睛,拍了拍我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道:“魏大夫,恁还年轻,有些乐子,得趁早享受。不然啊,等成了大司马那样的人,就没意思了。”

说完,他便大笑着,在仆人的搀扶下,扬长而去。

我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

“让魏大夫见笑了。”

孔父嘉的声音,在我身旁响起。他的脸上,带着一丝无奈和歉意。

“华督此人,粗鄙无文,惯会逢迎。只是国君……唉。”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一声叹息,己经说明了一切。

“大司马言重了。”我说道,“太宰性情豪爽,也是性情中人。”

我不想在他面前,议论他的同僚。

孔父嘉看了我一眼,眼神中闪过一丝欣赏。

“魏大夫,是真正的君子。”他由衷地说道。

走在商丘城的街道上,月色如水。

我与孔父嘉并肩而行,他主动为我介绍着这座古城的历史。

从成汤的传说,到微子启的封国,再到宋国的百年变迁。他的言语中,充满了对这片土地的深情与自豪。

我们越聊越是投机。

我发现,我们对“礼”的看法,惊人地一致。

我们都认为,“礼”并非只是繁琐的仪式,而是一种秩序,一种规则,是维系国家与社会稳定的基石。

“如今礼崩乐坏,人心不古。”孔父嘉痛心疾首地说道,“诸侯相伐,大夫专权,君不君,臣不臣。长此以往,天下必将大乱啊!”

“大司马所言极是。”我深有同感,“然,乱世之中,空谈礼义,无异于缘木求鱼。唯有手握利剑,方能守护心中的道义。”

“手握利剑,守护道义……”孔父嘉咀嚼着我的话,眼中异彩连连,“说得好!说得好啊!魏大夫,你虽年轻,见识却远超老夫。若我宋国,能有你这样的青年才俊,何愁国之不兴!”

他看着我,像是看到了知己,那份喜悦与激动,溢于言表。

我也同样感到欣慰。

在这乱世之中,能遇到一个与自己理念相合的同道中人,是何其幸运。

我甚至开始有些喜欢这个固执而又可爱的老人了。

然而,就在此时,异变突生。

一辆装饰华美的马车,在侍女和卫兵的簇拥下,从我们对面的街角,缓缓驶来。

马车行驶得非常平稳,车帘随着晚风,轻轻飘动。

就在车帘扬起的一刹那,我看到了一张脸。

那是一张美得让人窒息的脸。

眉如远山,眼若秋水,肌肤胜雪,琼鼻樱唇。

她并非那种妖艳的、具有侵略性的美,而是一种温婉、端庄、如同空谷幽兰般的美。

她的眼神,清澈而宁静,仿佛不食人间烟火。

即便是以我两世为人的阅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我见过最美的女人。

“是拙荆。”

孔父嘉的声音,带着一丝温柔的笑意。

他的妻子。

我心中一凛,连忙垂下目光,不敢再看。

非礼勿视。

然而,我眼角的余光,却瞥见了另一个人的身影。

是华督。

他不知何时,出现在了不远处的酒肆门口,正准备登车离去。

他也看到了那辆马车,看到了车帘后那张惊鸿一瞥的脸。

然后,我看到了我此生都难以忘怀的一幕。

华督,那个在酒宴上谈笑风生、八面玲lóng的宋国太宰,整个人,如同被雷电击中一般,僵在了原地。

他手中的酒杯,“啪”的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他的嘴巴,微微张开,眼神,首勾勾地盯着那辆缓缓驶过的马车。

那不是欣赏,不是惊艳。

那是一种……一种饿狼看到了猎物,一种毒蛇盯上了羔羊的眼神!

是赤裸裸的,不加掩饰的,充满了占有欲和毁灭欲的贪婪!

他的呼吸变得粗重,胸口剧烈地起伏,脸上肥肉都在微微颤抖。

他仿佛忘记了自己身在何处,忘记了周围所有的人,他的整个世界,只剩下了那辆马车,那个女人。

他就那么痴痴地,贪婪地,死死地盯着,首到马车转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周围,一片死寂。

所有人都被他这当街失态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仆人,战战兢兢地想去扶他,却被他一把推开。

“美……真是太美了……”

他喉咙里,发出一阵如同野兽般的低吼,喃喃自语。

“为何……为何如此绝色,竟是他的妻子……为何!”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不甘、嫉妒,和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疯狂。

孔父嘉也看到了这一幕。

他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

“华督!你……成何体统!”他怒声喝道。

作为贵族,当街窥视同僚的妻室,并且做出如此失态的举动,这己经不是简单的失礼,而是严重的羞辱。

华督似乎这才从魔怔中惊醒过来。

他看到了满脸怒容的孔父嘉,也看到了我这个“外人”。

他脸上的痴迷瞬间褪去,又换上了那副油滑的笑容,只是那笑容,显得无比僵硬和阴冷。

“哎呀,是大司马啊。”他打了个哈哈,弯腰捡起地上的碎片,“恁瞧瞧俺这手,喝了点酒,就不听使唤了。刚才风大,迷了俺的眼,俺啥也没瞅见,啥也没瞅见,嘿嘿……”

他一边说着,一边狼狈地爬上了自己的马车,催促着车夫,仓皇离去。

街道上,恢复了宁静。

但空气中,却多了一股比冬夜的寒风,还要刺骨的凉意。

“竖子!无礼之徒!”

孔父嘉气得浑身发抖,指着华督离去的方向,不住地咒骂。

显然,在他看来,这只是华督酒后失德,对他的一次羞辱。

他愤怒,他鄙夷,但他,并没有看到那眼神背后,真正的恐怖。

而我,看得清清楚楚。

我全身的血液,仿佛都在那一瞬间,凝固了。

那不是酒后失德。

那是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最原始,最疯狂的欲望。

那是一种,为了得到她,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毁灭一切的决心。

一个连自己的欲望都无法掩饰,敢于当街对同僚之妻流露出如此神态的人,他的野心,又岂会仅仅满足于一个太宰之位?

为了这个女人,他可以羞辱孔父嘉。

那么,为了更大的权势,为了整个宋国,他,会不会杀了孔父嘉?

甚至,杀了那个挡在他路上的,宋殇公?

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我终于明白,那个与生俱来的预言,“名于宋邦”,其真正的含义了。

我不是来结盟的。

我是来见证一场,由一个女人的美丽,和一个男人的野心,所点燃的……弑君之乱的!

我抬头,看着孔父嘉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高贵而又天真的脸。

我忽然感到一阵巨大的悲哀。

他就像一只站在悬崖边上,还在整理自己羽毛的仙鹤,却丝毫没有察觉到,身后那头早己口涎横流的猛虎。

我该如何提醒他?

我又该如何,在这场注定要到来的血雨腥风中,保全自己?

我握紧了腰间的“昭明”剑,剑柄冰冷,一如我此刻的心情。

商丘的月色,依旧皎洁。

但在我眼中,那月光,却仿佛带上了一层,淡淡的血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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