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侯的话,像是一块石头,扔进了那锅滚开了的沸水里头。
“噗”的一声。
那沸腾,那喧嚣,那鬼哭狼嚎,一下子,就全没了。
整个大殿,静得,能听到一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
不,连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到。
只能听到,那团幽蓝色的火焰,还在“噗噗”地,不知疲倦地,燃烧着。
还有,就是大殿里头,几十颗心脏,在胸腔里头,疯狂擂鼓的声音。
咚。咚。咚。
额,无罪?
额看着眼前这张,离额只有不到三步远的,年轻而疲惫的脸。
额从他的眼睛里头,看不到喜悦,也看不到愤怒。
额只看到了一种,像是暴风雨过后的,那种平静。
一种,让人心头发冷的平静。
他,看懂了。
他不像栾枝那些蠢货,只看到了火焰,只看到了额的“妖术”。
他透过那层火焰,看到了火焰背后,那更深,也更可怕的东西。
他看到了,民心。
他看到了,一个他完全不熟悉,也完全掌控不了的,新的力量。
所以,他退了。
他退得,比额想象中,还要干脆,还要彻底。
“国君!”
一个凄厉的,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样的声音,打破了这片死寂。
是栾枝。
他从地上,挣扎着,爬了起来。
他那身华丽的朝服,沾满了灰尘,头发也乱了,那张涂了白粉的脸,因为激动和不敢相信,扭曲得,像是个庙里头掉光了漆的恶鬼。
他指着额,手指头抖得,像是秋风里头最后一片枯叶。
“国君!恁,恁不能啊!”
他那口山西腔,都喊破了音。
“此獠,此獠他行的是逆天之术!是巫蛊!是祸国殃民的妖法啊!”
“他今天,能在这金殿之上,点燃这地狱鬼火!他明天,就能用这鬼火,烧了恁的宫殿,烧了额们整个大晋的江山社稷啊!”
他声泪俱下,涕泗横流。
那样子,要多凄惨,有多凄惨。
要是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那个被冤枉的窦娥。
可额,只觉得,好笑。
都到了这个地步了,他还在说“妖术”。
他的脑子里头,除了权谋,除了阴私,除了那些祖宗传下来的,陈芝麻烂谷子的规矩。
他,就再也,装不下任何新的东西了。
这样的人,不可怕。
可悲。
晋侯,连看都没看他一眼。
他只是,转过身,慢慢地,走回了那高高的台阶。
他一步,一步,走得很稳。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了栾枝的心口上。
栾枝的哭喊声,渐渐地,弱了下去。
最后,变成了,绝望的,无力的呜咽。
当晋侯,再一次,坐回到那张,代表着晋国最高权力的宝座上时。
他,又变回了那个,模糊的,高高在上的影子。
可额晓得,他,己经不一样了。
就在这时。
“咚——咚——咚——”
一阵低沉的,有节奏的,像是大地心跳一样的声音,从宫殿的外头,传了进来。
那声音,一开始,还很遥远。
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棉被。
可很快,那声音,就越来越近,越来越响。
像是,闷雷,在天边滚动。
又像是,千军万马,在奔腾。
大殿里头,所有的大臣,都变了脸色。
他们一个个,伸长了脖子,支棱着耳朵,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和疑惑。
“咋回事?”
“是……是地震了?”
“不像啊……这声音,咋像是,有人在擂鼓?”
栾枝,也停止了呜咽。
他抬起那张,哭花了的脸,茫然地,听着外头的声音。
一种,比刚才看到“鬼火”,还要强烈得多的,不祥的预感,像是一只冰冷的手,攥住了他的心脏。
晋侯的眉头,也皱了起来。
他对着殿外,沉声问道:“外头,何事喧哗?”
一个殿前武士,连滚带爬地,跑了进来。
他“噗通”一声,就跪在了地上,那张脸,比死了爹还难看。
他哆哆嗦嗦地,话都说不囫囵了。
“国……国君……不,不好了……”
“外头……外头……”
“说!”
晋侯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怒意。
“外头,全是人!黑压压的,一眼望不到头啊!”
那武死磕巴着,总算是把话说清楚了。
“他们……他们把宫城,给围了!”
“轰——”
这话,就像是一道真正的天雷,劈在了这金銮殿上。
所有的大臣,都炸了。
“啥?”
“贱民围城?!”
“反了!反了!这帮泥腿子,真是要反了天了!”
郤芮,那个刚才被额怼得,跟个猪头一样的家伙,此刻,又跳了出来。
他指着额的鼻子,那张肥脸上,肥肉都在哆嗦。
“国君!恁看到了吧!这就是他干的好事!”
“这就是他,用妖术,蛊惑来的乱民!”
“他……他这是要逼宫啊!”
“对!他要逼宫!”
“请国君下令,立刻诛杀此獠!再派大军,出城平叛!”
一瞬间,群情激奋。
刚才,还被额的“妖术”,吓得屁滚尿流的这帮大老爷们。
此刻,一听到“贱民造反”,他们,又像是打了鸡血一样,一个个,都变得,义正辞严,同仇敌忾起来。
因为,这,才是他们真正害怕的东西。
这,才是能要了他们命的东西。
额,就那么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丑态百出。
额的心里头,没有半点波澜。
因为额晓得,外头那些人,他们不是来造反的。
他们,是来救额的。
就在这时,外头那“咚咚咚”的声音,停了。
取而代 F,是一阵,更加清晰,也更加震撼的,山呼海啸。
那声音,是由成千上万个,不同的嗓子,汇聚而成的。
有苍老的,有年轻的,有男人的,有女人的,甚至,还有娃儿们,那稚嫩的童音。
可他们,喊的,都是同样一句话。
那句话,穿透了宫殿厚厚的墙壁,穿透了这压抑的,诡异的气氛。
像是一把烧红了的,巨大的铁剑,狠狠地,插进了这大殿里头,每一个人的耳朵里,心里头。
“魏——子——明——不——可——伤——!”
一遍。
又一遍。
那声音,坚定,执着,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的力量。
“还——我——魏——大——夫——!”
整个大殿,再一次,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
那些刚才还叫嚣着,要“诛杀此獠”“出城平叛”的大臣们。
此刻,一个个,都像是被人,用烧红的烙铁,烫住了喉咙。
他们的嘴巴,张得老大,眼睛,瞪得溜圆。
可他们,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他们的脸上,是比见了鬼,还要恐惧一万倍的,不敢相信。
民心。
这就是民心。
它不是写在竹简上的,两个冰冷的字。
它,是活生生的。
是会呼吸,会呐喊,会愤怒的。
它,是会杀人的。
晋侯,缓缓地,从他的宝座上,又一次,站了起来。
他没有理会那些,己经吓傻了的大臣。
他,再一次,走下了台阶。
他,走到了大殿的门口。
他,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朱红色的宫门。
我也跟了上去。
满朝的文武,也都,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
当宫门,被完全推开的那一刹那。
所有的人,都倒吸了一口,冰冷的凉气。
他们看到了,他们这辈子,都无法想象的一幕。
宫门外,那宽阔得,足以让几十辆战车,并排奔驰的巨大广场上。
此刻,站满了人。
黑压压的,无边无际。
像是,一夜之间,从地底下,冒出来的,一片黑色的森林。
他们,不是军队。
他们,没有兵器,没有铠甲。
他们,穿得破破烂烂,身上还带着泥土的芬芳,和机油的汗味。
他们,就是一群,最普通的,最卑微的,农民,工匠,流民。
他们,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没有喧哗,没有骚动。
他们,只是用他们的眼睛,看着额们。
那成千上万双眼睛,汇聚在一起。
那眼神里头,没有仇恨,没有杀意。
只有一种,近乎于顽固的,倔强的,恳求。
和,一种,如果恳求不成,那就一起死的,决绝。
他们,就像是一堵墙。
一堵,用血肉,用筋骨,用那刚刚吃饱了饭,才生出来的一点点力气,筑成的,一堵,看似脆弱,却坚不可摧的,人墙。
晋侯,就站在那堵墙的前头。
冬日的寒风,吹动着他宽大的袍袖。
他那张年轻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可额,看到了。
看到了,他那藏在袖子里头的手,在微微地,发抖。
他,怕了。
他怕的,不是额。
他怕的,是额身后,这堵,他看不懂,也推不倒的墙。
他,缓缓地,转过头。
他,看着额。
额们,西目相对。
他的眼神,很复杂。
像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暗的湖水。
额从那湖水里头,看到了忌惮,看到了愤怒,看到了无奈。
最后,额看到,所有这些情绪,都沉了下去。
沉淀成了一种,冰冷的,理智的,属于一个君王的,决断。
他,终于,明白了。
他,可以杀了额。
很简单。
一道命令下去,额,就会人头落地。
可然后呢?
然后,他要面对的,就是眼前这,数万,甚至可能是,数十万的,愤怒的,绝望的,己经没有什么可以再失去的百姓。
他,可以下令,让军队,去屠杀他们。
可这么做的后果,就是,整个晋国,都会燃起,熊熊的战火。
整个晋国,都会分崩离析。
为了杀一个魏昭,赔上整个晋国的江山。
这笔买卖,不划算。
他,是一个君主。
君主,最擅长的,就是算账。
他,算清楚了。
所以,他,再一次,退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那满朝,还处在巨大震惊和恐惧之中,没有回过神来的文武百官。
他也,面对着宫门外,那成千上万双,正死死盯着他的眼睛。
他,吸了一口气。
然后,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洪亮的声音,宣布道:
“传,寡人旨意!”
“曲沃大夫魏昭,心怀社稷,体恤万民!”
“其所创之‘神农新政’,乃上天赐予我大晋的祥瑞!”
“此,非妖术!乃,富国强民之大道也!”
他的声音,通过宫门,传了出去。
传到了,广场上,每一个人的耳朵里。
那片黑色的,压抑的森林,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人们的脸上,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狂喜。
大殿里,栾枝的身体,猛地一晃。
他,像是被抽走了全身所有的骨头,软软地,瘫了下去。
他的嘴里,发出“嗬嗬”的,像是破了的风箱一样的声音。
他,完了。
可,这还没完。
晋侯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那些,噤若寒蝉的公卿大夫。
“先前,朝中有奸佞小人,蒙蔽视听,诬告忠良!”
“此事,寡人必将,彻查到底!严惩不贷!”
“为彰其功,为安民心。寡人决定!”
他顿了顿,每一个字,都像是,一颗沉重的石头,砸在了所有人的心上。
“于朝中,新设一职,名曰:司农官!”
“位列九卿!”
“掌管,我大晋,天下之农事!”
“此职,就由,魏昭,魏子明,担任!”
“即日,上任!”
“钦——此——!”
当最后一个字,落下的时候。
宫门外,那片黑色的森林,彻底,爆发了。
“国君英明——!”
“魏大夫——!”
“额们,有救了——!”
震耳欲聋的欢呼声,冲天而起。
那声音里,带着哭腔,带着狂喜,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最真挚的,情感的宣泄。
好多人,都哭了。
他们,笑着,跳着,拥抱着,然后,嚎啕大哭。
就像是一群,在黑暗里头,走了太久太久,终于,看到了一丝光亮的,孩子。
额,也笑了。
可笑着笑着,额的眼眶子,就红了。
额的鼻子,酸得厉害。
额想起了,那个傻婆娘。
恁看到了吗?
这就是,恁说的,人心的力量。
它,比额的百炼钢,还要硬。
它,比额的黑火药,还要,有力量。
谢谢恁。
额在心里头,默默地,对她说。
然后,额,走出了宫门。
额,走下了台阶。
额,走向了,那片,为额而欢呼的,人海。
他们,看到额出来了。
他们,自动地,给额,让开了一条路。
那条路的两旁,站满了,一张张,朴实的,激动的,带着泪痕的笑脸。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阿婆,挤了上来。
她,不由分说,就从怀里头,掏出了一个,还带着她体温的,煮熟了的黍米蛋。
她,把那个蛋,硬塞到了额的手里。
“大夫……吃……吃了,补补身子……”
她,说着,眼泪就下来了。
额,握着那个滚烫的蛋,像是握着,一块烧红了的炭。
烫得,额的手,疼。
也,烫得,额的心,疼。
一个满脸络腮胡子,手臂比额大腿还粗的铁匠,对着额,深深地,弯下了他那,从来没有弯过的,铁塔一样的腰。
“魏大夫!以后,但凡有用得着额老张的地方,恁,就吱一声!额这条命,就是恁的!”
一个缺了门牙的小娃儿,被他爹扛在肩膀上。
他,伸出黑乎乎的小手,小心翼翼地,摸了摸额的衣角。
然后,他咧开嘴,给了额一个,世界上最灿烂的,豁牙巴的笑。
额,就这么,一路走着。
一路,感受着,这些,最朴素,也最滚烫的,善意。
额,看到了,人群里头的,石头。
这个,山一样壮实的汉子。
此刻,哭得,像个三百斤的娃儿。
鼻涕眼泪,糊了一脸。
额,也看到了,他身边的,木金父。
那个娃儿,也哭着。
可他的眼睛,亮得,像是,天上的两颗星星。
他看着额,没有说话。
可额,从他的眼睛里头,读懂了一切。
他,在为额,骄傲。
额,终于,走出了那片人海。
额,回过头,看着那座,在夕阳的余晖里,显得,愈发巍峨,也愈发孤单的宫殿。
看着,那一张张,因为激动而涨红了的,质朴的脸。
看着,他们眼中,那沉甸甸的,几乎要将额压垮的,信任和希望。
额,缓缓地,举起了,手里那个,还温热着的,黍米蛋。
额晓得。
从今天起。
额,魏昭,魏子明。
就再也,不只是,一个,为自己复仇的,魏昭了。
额的身上,背负起的,是这千千万万,想要活下去的人的,命运。
这是一顶,看不见的王冠。
它,比晋侯头上那顶,用黄金和美玉打造的,还要沉。
沉得,让额,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额,必须,戴着它。
戴着它,一首,走下去。
首到,走到,这条路的,尽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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