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龙元年的春雪裹着细沙扑打在上阳宫(洛阳宫殿名)斑驳的宫墙上,我隔着朱漆雕花窗,望着武皇正对着铜镜簪花。侍女捧着的漆盘里,金步摇、玉搔头在晨光中泛着冷光,她却独独挑了支素银簪子,将斑白的鬓发松松绾起。
“这颜色倒衬你。”她忽然对着镜中人轻笑,声音像被风吹散的柳絮。我这才惊觉铜镜映出的不只是她,还有我倚在门框上的身影——我们都老了,她眼角的皱纹深如沟壑,我鬓角的白发也早胜过了雪色。
迁居上阳宫己三月有余,宫人们私下议论“则天大圣皇帝”的称呼时总带着小心翼翼的颤音。唯有晨起梳妆时,武皇仍要一丝不苟地描眉,仿佛冠冕虽摘,威仪仍要嵌进每一寸肌肤。那日我见她对着镜中自己脖颈处松弛的皮肤发呆,终究没说出口那枚藏在袖中的珍珠粉——西十年前在感业寺,她最爱用这粉扑脸,说能盖住愁容。
“去把那盆利州枇杷搬进来。”她忽然开口,指甲无意识着银簪的缠枝纹。我转身时瞥见她袖口露出半截暗红丝线,那是前日为李显缝制的香囊边角料——自从那场精心设计的“母子重逢”后,她总借着“为皇室祈福”的由头,在殿内缝制些小物件。
宫人抬着青瓷盆进来时,枝桠上的花苞簌簌落雪。武皇指尖抚过冻得发紫的叶片,突然轻笑出声:“当年在利州,你说枇杷树要向阳而生,可如今……”她的声音戛然而止,殿内唯有炭火噼啪作响。我望着她单薄的背影,想起永徽元年送她去感业寺的清晨,马车扬起的尘土里,她也是这样挺首脊背,不肯回头。
暮色漫进椒房殿时,武皇忽然让我读奏章。泛黄的宣纸在烛火下明明灭灭,她听着各地灾情奏报,时不时用朱笔批注,字迹依旧如铁画银钩。当听到“并州大旱”时,她握笔的手顿了顿:“记得告诉皇帝,开仓放粮要绕过当地刺史,派御史台……”话音未落,却自嘲地笑了,“瞧我这记性,如今哪还有发号施令的资格。”
我接过奏章时,她的指尖擦过我的手背——冰凉得惊人,像极了玄武门那晚按在我剑柄上的触感。窗外的更漏声突然变得清晰,她望着案头堆积的《臣轨》残卷,低声道:“知心,你说世人会如何写我?是牝鸡司晨的逆贼,还是……”
“是开创殿试的明君,是让百姓吃饱饭的圣人。”我打断她,将新沏的茶盏推过去,茶汤映着她微蹙的眉,“就像当年在泰山之巅,您问‘女子可否为帝’,我说……”
“古有女娲,今为何不可。”她接话时眼底泛起微光,却又很快被烛火吞没。远处传来打更声,梆子声惊起栖息在枇杷树上的寒鸦,扑棱棱的振翅声里,她忽然说想吃胡饼。
我亲自去小厨房吩咐时,听见新来的小宫女窃窃私语:“听说陛下当年杀人如麻,连亲生孩子都……”“噤声!”老宫正慌忙捂住她的嘴,“你可知那位礼相日日守在这里,便是为护着……”
捧着刚出炉的胡饼返回时,武皇正对着一幅《嘉陵江图》发呆——那是我前日凭记忆所绘,江面上寥寥几笔白帆,岸边歪歪扭扭画着两个小人。“你看这船,画得倒有几分利州渡口的模样。”她掰下一小块胡饼,碎屑落在画卷上,“记得那年你用石子摆迷阵吓退恶犬,我还笑你像只炸毛的鹌鹑。”
我在她身侧坐下,窗外月光爬上她的银发。西十年光阴在这一刻突然变得轻盈,仿佛又回到利州的竹林,她举着竹剑追着我跑,发间的野花散落满地。“其实那日在玄武门,我若执意护着您……”
“傻话。”她将半块胡饼塞进我手里,掌心的温度透过饼皮传来,“你陪我走过的路,早己比刀剑更锋利。”她忽然剧烈咳嗽起来,帕子掩住的唇角渗出暗红,“倒是你,该为自己打算了。朝堂那帮人,早看你不顺眼。”
我握住她的手,触到虎口处厚厚的茧——那是常年握笔批阅奏章留下的。“陛下忘了吗?”我从袖中取出枚玻璃珠,在月光下泛着温润的光,“当年在利州送您的许愿石,您说要留着实现最要紧的心愿。”
武皇怔怔望着玻璃珠,泪水突然夺眶而出。这是我第一次见她如此失态,那个在朝堂上叱咤风云的女皇,此刻像个弄丢珍宝的孩童。“最要紧的心愿……”她喃喃重复,“原来早就实现了。”
夜深时,她靠在我肩头听我讲长安的趣事。我刻意略过张柬之病逝的消息,只说太平公主又办了诗会,说新科进士们在曲江宴上醉倒了大半。她听着听着便睡着了,呼吸声轻浅,白发垂落在我衣袖上,像落在宣纸上的霜。
次日晨起,她对着铜镜换了身茜色华服。胭脂抹得比往日浓些,倒衬得气色好了几分。“陪我去花园走走。”她说这话时,指腹轻抚过衣领处金线绣的凤凰——那是她最后一件帝后规制的衣裳。
上阳宫的玉兰开得正好,花瓣落在她肩头,她却驻足望着宫墙外的洛阳城。远处市坊传来隐约的喧闹,货郎的吆喝声、孩童的嬉笑混着驼铃声,飘进这座寂静的宫殿。“你说,”她折下一枝玉兰花,“若当年没接你给的锦囊,此刻我会在哪里?”
我望着她鬓边新添的玉兰花,忽然想起在博物馆初见那枚玉佩时,玻璃展柜外熙熙攘攘的人群。“或许在利州开家酒肆,”我笑道,“听往来商客讲天下趣事,闲了就去嘉陵江边钓鱼。”
武皇笑得前仰后合,却又突然咳嗽起来。我忙扶住她,触到她脊背嶙峋如枯木。她缓过气后,将玉兰花别在我衣襟上:“知心哥,这花配你才好看。”
暮色再次降临时,她执意要在枇杷树下用膳。青瓷碗里盛着简单的粟米粥,她却吃得格外香甜。当最后一缕夕阳掠过宫墙,她望着满天晚霞,轻声道:“知心,若是有来世……”
“没有来世。”我打断她,将披风仔细拢在她身上,“我们的约定,今生就己足够。”
她望着我,眼中有星光闪烁。枇杷树在风中沙沙作响,恍惚间又回到那个利州的黄昏,两个孩童的影子被夕阳拉得老长。而此刻,我们终于走到了时光的尽头,却依旧守着那场跨越千年的约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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