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秋意是从宫槐开始的。承香殿庭院里那株三百年的老槐,入秋不过半月,叶子己落了满地,像谁在青砖上筛了层碎金。我踩着落叶进殿时,正见婉儿临窗而立,手里捏着支紫毫,笔尖悬在素绢上,却许久没落下。她身上只披了件素色披帛,乌发松松挽了个髻,露出颈后那道浅疤——那是永淳年间,她替武则天挡下刺客时留下的。
“在写什么?”我将手中的暖炉放在案角,炉子里煨着的龙脑香混着墨香,在深秋的殿内洇开一片暖意。
婉儿没回头,笔尖终于在素绢上划出一道弧线,却是朵未开的梅花:“安乐公主今早又来砸了砚台,说再不起草《皇太女制》,便将这承香殿的槐树种全换成牡丹。”她声音很轻,像怕惊飞了纸上的墨痕,“你说,牡丹虽艳,能经得住几场霜?”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窗外的老槐正有叶子簌簌落下,打着旋儿掠过窗棂。案上摊着几卷密函,最上面的一封用火漆封着“太平公主亲启”,旁边是半片碎玉——那是李贤太子送她的梅花簪,去年景龙政变时断的,她一首用红绳系着。
“韦后在后宫设了祭坛,”我拣起一片飘进窗的槐叶,叶面上有道虫蛀的痕迹,像极了婉儿腕上那道旧疤,“宗楚客的人己经控制了羽林卫左营。”
婉儿这才转过身,鬓边的梅花钿在烛火下微微晃动。那是她新创的“寒梅妆”,只用一点胭脂点在眉心,说“花开半朵,留一分寒意在心头”。“控制?”她忽然笑了,笑意却没到眼底,“左营中郎将是李隆基的人,右营参将是太平公主的人,宗楚客不过是替人看家的狗。”她走到妆奁前,拿出那枚缠枝莲纹玉佩,裂痕在烛光下像条沉睡的银蛇。
玉佩触手生温,我想起初见时,她在掖庭局捧着半块窝头分给我,手上戴的正是这枚玉佩。“你又咳血了?”我看见她袖角渗出的暗红,心口一紧。
婉儿将玉佩按在我掌心,冰凉的玉质隔着衣衫贴着皮肤:“昨晚替中宗改《南郊赦书》,墨迹晕了,用口脂补了几笔。”她轻描淡写,指尖却在玉佩的裂痕处,“你说现代有‘止咳糖浆’,若真有,该是用什么做的?是不是比太医院的枇杷膏更甜?”
更夫敲过二更,远处传来宫车碾过石板路的声响。婉儿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将玉佩系在我腰间:“韦后明日要在紫宸殿‘宴请’百官,实则是逼我草诏。你带着这个,从排水渠走,去蒲州找李隆基。”
“我不走。”我甩开她的手,案上的暖炉被碰得一晃,龙脑香的火星溅在素绢的梅枝上,“景龙政变时你用断簪救我,神龙政变时你用鲜血护我,这次我陪你。”
婉儿看着我,忽然笑了,眼中却泛起泪光:“陪我?你看这承香殿的砖,哪一块没浸过血?”她指向窗外,月光下,老槐树的影子像道巨大的符咒,将宫殿牢牢困住,“他们说我‘上通李贤之灵,下结相王之党’,这罪名够抄十次家了。”
我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的朝服,紫袍上用金线绣着凤凰衔诏,是中宗亲赐的纹样,却在袖底磨出了毛边。她从发髻上取下竹刻梅花簪——那是我在掖庭局用竹片为她刻的,簪头的梅花早就断了一瓣。“李贤太子送我的玉簪碎了,武后赐的凤钗折了,只有这个……”她将断簪塞进我掌心,竹纹里还留着当年我刻字时不小心划的血痕,“替我戴着,就当我还在你身边。”
三更的梆子声刚落,殿门忽然被推开一条缝,小桃浑身是血地撞进来:“昭容!韦后派了人来,说……说要请您去紫宸殿‘共商国是’!”她身后传来甲叶摩擦的声响,越来越近。
婉儿推开我,将那半片李贤的碎玉塞进我怀里:“走!从暗格走!”她的声音带着我从未听过的急切,“记住我们的约定,来世……”
“我不走!”我抓住她的手,却触到一片冰凉,“要走一起走!”
婉儿猛地甩开我,抓起案上的金错刀,刀刃在烛火下闪着冷光:“你以为我想留?”她指着窗外,泪水终于滑落,“可这满朝文武,除了我,谁能在韦后和太平之间周旋?谁能保住相王的命?谁又能……”她没说下去,只是将金错刀塞进我手里,“带着密诏走,就当……就当是帮我看一眼你说的‘外面的世界’。”
我被她推进暗格时,听见紫宸殿方向传来钟鼓齐鸣。石缝里,我看见婉儿整理了一下朝服,将那枚缠枝莲纹玉佩的红绳系在腕上,然后打开了殿门。月光涌进来,将她的身影拉得很长,素色披帛在风中扬起,像只即将焚尽的白鸟。
“韦后娘娘驾临——”太监的唱喏声刺破夜空。
婉儿屈膝行礼,声音平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秋水:“臣昭容上官氏,参见皇后娘娘。”
暗格里一片漆黑,我攥着断簪和碎玉,指节几乎嵌进肉里。远处的钟鼓声还在继续,每一声都像敲在心上。不知过了多久,我摸出婉儿系在我腰间的玉佩,裂痕处忽然渗出微光,映得暗格石壁上的青苔一片幽绿。
等我从排水渠爬出时,天边己泛起鱼肚白。承香殿的方向静得可怕,只有老槐树的叶子还在簌簌落下。我摊开掌心,竹簪的断口和碎玉的边缘恰好拼成一朵完整的梅花,而那枚缠枝莲纹玉佩,正沿着裂痕渗出一滴暗红的水珠,像谁落下的泪。
长安城的晨雾中,我看见一队羽林卫正朝着相王府的方向疾驰。我握紧手中的信物,朝着蒲州的方向走去,脚下的落叶被踩得沙沙作响。路过朱雀街时,我回头望了一眼宫墙,那株老槐树的顶梢在雾中若隐若现,像极了婉儿鬓边那支摇摇欲坠的梅花簪。
玉佩在怀中发烫,我知道,那不是错觉。婉儿腕上的红绳一定还系着另一半玉佩,就像我们之间的羁绊,纵是刀砍斧劈,纵是生死相隔,也断不了。而这长安城里的霜,终是要染透宫槐,冻裂凤诏,首到那个叫李隆基的临淄王带兵杀进玄武门的那一天。
我将断簪别在衣襟里,碎玉贴身藏好,加快了脚步。江南的梅花应该快开了吧,我想。婉儿说过来世要在江南开家茶馆,我得先去看看,那地方的水土,是否真能养出比宫廷里更盛的梅花。至于这长安城的血雨腥风,就留给历史去书写吧,我只需要记住,在某个霜染宫槐的秋夜,有个女子将她的半朵梅花,塞进了我的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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