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深秋是从宫墙的砖缝里渗进来的。承香殿庭院里那株老槐树的叶子落了大半,剩下的几片在枝桠上冻成了褐色,像谁随手粘上去的枯叶标本。我踩着满地碎金似的槐叶进殿时,听见婉儿的咳嗽声隔着窗纸传来,一声接一声,像破锣在敲,震得我心口发紧。
殿内的龙脑香混着浓重的药味,熏得人眼眶发酸。婉儿临窗坐着,身上披了件深紫色的披帛,却依然显得单薄。她面前的案几上摊着一卷黄绢,“皇太女”三个字被朱砂涂了又改,墨迹层层叠叠,在烛光下泛着暗紫色,像凝固的血。
“又在为制书犯难?”我把手里的暖炉放在她手边,炉子里煨着新熬的梨膏,水汽氤氲中能闻到淡淡的薄荷香,“太医院加了岭南的薄荷,说能清痰火。”
婉儿没抬头,笔尖在绢面上顿了顿,终于画出一朵未开的梅花:“安乐公主今早把凤冠摔在我面前,说再不起草《皇太女制》,就把这承香殿的地砖全撬了铺琉璃。”她放下笔,端起旁边的药碗,眉头微蹙着喝了两口,药汁在白玉碗里晃出暗沉的波纹。
我看着她腕上那道浅疤,在烛火下泛着青白。那是永淳年间替武则天挡刀留下的,这么多年过去,疤痕淡了些,却依然清晰。“韦后那边有动静吗?”我拾起一片飘进窗的槐叶,叶面上结着薄霜,一碰就碎成了齑粉。
婉儿放下药碗,拿起案上的锦盒,里面是三块用红绳系着的碎玉——我的缠枝莲玉佩、她的凤纹玉佩,还有李贤太子送的梅花簪残段。“宗楚客昨天封了左羽林卫的军械库,”她指尖划过玉佩的裂痕,“右羽林卫的参将今早‘失足’落了太液池,捞起来时怀里还揣着太平公主的信物。”
玉佩的冰凉透过锦盒渗出来,我想起初见时她在掖庭局分我半块窝头,手上戴的正是这枚缠枝莲玉佩。那时她的手还很稚嫩,指甲缝里都是洗不掉的墨迹,却紧紧攥着窝头说:“我们要一起活下去。”
“你又咳血了。”我看见她袖角露出的帕子上有暗红的痕迹,心口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
婉儿把帕子往袖里藏了藏,笑了笑:“昨晚替中宗改《祭天赦书》,墨里混了点胭脂。”她拿起那串碎玉,绕在手腕上,红绳衬得她肤色越发苍白,“你说现代的‘抗生素’是什么样的?要是有的话,该比这苦药汤子管用吧。”
更夫敲过三更梆子时,殿外传来宫车碾过石板路的声音,车轮碾在冰棱上,发出咔嚓咔嚓的脆响,像有人在嚼碎玻璃。婉儿猛地站起身,披帛从肩上滑落,露出里面月白色的中衣,领口处也染着淡淡的血色。
“他们要动手了。”她走到我面前,把那串碎玉塞进我手里,玉碎硌着我的掌心,“紫宸殿今晚设了‘家宴’,韦后要逼我起草诏书,立安乐为皇太女。”她的眼睛在烛光下亮得惊人,却带着一丝我从未见过的惶恐,“知心,你得走。”
“我不走!”我抓住她的手,触手一片冰凉,“要走一起走,我带你去渭南,李隆基的人在那里接应!”
婉儿轻轻抽回手,从发髻上取下那支竹刻梅花簪——簪头的梅花断了一瓣,是我当年在掖庭局用竹片刻的。“走?”她把簪子别在我衣襟上,竹纹里还留着我刻字时不小心划的血痕,“你看看这宫墙,哪一道门是为‘一起走’的人开的?我是罪臣之后,是武后的女官,是中宗的昭容,我的名字写在无数诏书上,早就没了退路。”
烛芯爆出灯花,映得她眼下的青黑越发明显。“还记得吗?”她忽然笑了,笑容里带着点孩子气的狡黠,“你说现代有会跑的‘铁盒子’,有能飞的‘大鸟’。那年我在御书房偷偷画‘铁盒子’,被武后抓住,她说我画的是妖物,我就说……”
“你说那是给知心哥哥回家用的‘千里舟’。”我接过话头,喉咙发紧,“武后当时笑了,说等我回家时,让你画一艘真的送我。”
婉儿的眼泪突然掉了下来,砸在我衣襟上,洇开一小片水痕。“知心,”她抓住我的手腕,把那枚缠枝莲纹玉佩按在我掌心,“紫宸殿的事我去周旋,但你要答应我,带着这串碎玉,藏在暗格里,无论发生什么都别出来。”
我这才发现她往我怀里塞了个油纸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半片素绢,上面用墨画着个奇形怪状的舟船,旁边题着:“若得此舟,可渡江南。”字迹是她惯用的簪花小楷,却透着几分仓促。“这是……”
“是我给你画的‘千里舟’,”婉儿替我系好油纸包,红绳在我腰间打了个结,“江南的梅花开得早,你若能出去,替我看看。”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像风中的烛火,“如果……如果我一时脱不开身,你就……”
“我陪你!”我打断她,把那串碎玉挂回她脖子上,“你说过要一起看江南的梅花,要给我煮茶,我哪也不去!”
婉儿还想说什么,殿门突然被轻轻叩响,小桃的声音带着哭腔:“昭容娘娘,韦后派内监来传旨,让您即刻前往紫宸殿……”
婉儿深吸一口气,推开我,走到妆镜前整理发鬓。她取下头上的金步摇,只留下一支简单的银簪,又用胭脂在眉心点了朵寒梅。“记住,”她从镜中看我,眼神里有不舍,有担忧,却唯独没有绝望,“暗渠的入口在妆奁后面,我若一个时辰内没回来,你就……”
“我等你回来。”我截断她的话,握紧了手中的碎玉,“无论多久,我都等。”
婉儿看着我,忽然笑了,那笑容像老槐树上最后一片不肯凋零的叶子,带着倔强的暖意。“好,”她轻声应道,“等我。”
门被打开的瞬间,穿堂风卷着霜气灌进来,吹得烛火明明灭灭。婉儿回头看了我一眼,素色的衣袂在门口晃了晃,像一片即将飘落的云。“昭容娘娘,请吧。”内监的声音响起,她点点头,没再说话,转身走进了沉沉的夜色里。
殿门“吱呀”一声关上,隔绝了外面的世界。我躲在妆奁后,听着她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长廊的尽头。案上的梨膏还在冒着热气,暖炉里的碳火噼啪作响,老槐树的叶子在窗外沙沙摇曳,一切都和往常一样,却又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紧张。
我摸出怀里的油纸包,舟船的图案在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颈间的碎玉串忽然微微发热,缠枝莲玉佩的裂痕处透出微光,像一颗跳动的心脏。我知道,这不是诀别,只是她又一次走进了风暴中心,而我必须在这里等她,就像过去无数次那样,等她从波谲云诡的宫斗中归来,带着一身风霜,却依然眉眼明亮。
窗外的月亮升起来了,清辉透过窗棂洒在案几上,将那朵未开的梅花映得发白。我靠着冰冷的墙壁坐下,握紧了手中的竹刻梅花簪,簪头的断口硌着掌心,像她留下的一道无声的承诺——我们会一起活下去,首到看见江南的梅花盛开。
(http://www.bq8xsz.com/book/26XH-1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bq8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