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中京的雪片子跟筛糠似的往下落，糊得窗棂发白。我给燕燕换尿片时，她瘦得只剩把骨头，屁股上硌出的红印子像朵开败的芍药。
这才开春呢，她偏说看见雪，抓着我的手喊：“心心，你看辽河边的苇子开花了，跟雪似的……”
我把暖水袋塞进她被窝，触到她脚踝冰凉，跟当年从辽河里捞出来的铁块子似的。
“那是苇絮，”我替她掖好被子，棉絮里还留着去年晒的太阳味，“你忘啦？那年你拽我上岸，裤腿子里全是这玩意儿。”
她忽然瞪大眼睛，浑浊的瞳孔里闪过点亮：“你掉河里了？” 手忙脚乱去抓床头的拐杖，“杆子呢？我得去捞你啊！” 那拐杖“哐当”砸在地上，惊飞了窗台上打瞌睡的麻雀。
我按住她乱挥的手，那手抖得像秋风里的落叶：“早捞上来啦，你拿根柳树枝子，差点把自个儿拽河里。”
想起她当年骑在马上，辫子上的红绸子飘成火苗，拿根树杈子冲我喊“心心抓稳喽”，如今这手连端碗都打晃。
“哦……”她松开手，眼神又散了，盯着帐顶的蟠龙纹发呆，“龙……这龙咋没爪子呢？不像我给隆绪绣的龙袍……”
那是她亲自动手给耶律隆绪绣的十二章纹龙袍，金线用了三斤，绣坏了七块缎子，说“咱儿子得穿最好的”。
药煎好了，苦得人打激灵。
我吹了半天递到她嘴边，她却扭头躲：
“这是毒药！乌骨里给我的毒药！” 嘴唇抿得死紧，跟当年拒婚时一个样。
那年她把自己关在屋里三天，出来时眼睛通红，说“心心，我没得选”。
现在她也没得选，只能由着我拿勺子撬开嘴，药汁顺着嘴角流到脖颈，在皱纹里积成小洼。
“是甘草汤，”我拿帕子擦她下巴，“你说过，甘草能解百毒。”
她突然抓住我的手腕，指甲掐进肉里：“心心，我错了……” 眼泪掉在枕头上，洇出深色的印子，“当年不该听阿爹的话嫁进宫，不该赐死妹妹，不该让德让……”
话没说完就咳嗽起来，咳出的痰里带着血丝，像极了辽河滩上被夕阳染红的水。
我替她拍背，感觉她胸腔里空空的，只剩骨头在响。“说啥呢，”我把她扶起来靠在枕头上，“你当太后那会儿，大辽的天都是蓝的，百姓能吃饱饭，这就够了。”
她却摇头，白发散在枕头上像团乱麻：
“可我没跟你去沈阳……你说的中街烤串，我还没尝过……”
这话像根冰锥子，戳得我心口生疼。当年在辽河边，我指着云彩说“沈阳的楼比这还高”，她眼里亮得像星星：“那你得带我去，我要吃撒辣椒面的烤羊腿。”
现在她连坐起来都费劲，炕桌上摆着我用面团捏的“烤串”，她摸着面团笑：
“跟真的似的……”
“等你好了就去，”我把那串面团塞进她手里，“坐铁盒子去，‘蹭’一下就到。”
她却把面团捏碎了，眼神又糊涂了：
“铁盒子？是当年德让送我的那个妆奁吗？里头有块玉佩……”
那是韩德让送她的定情玉佩，她挂在脖子上首到封后，后来收在妆奁里，说“睹物思人，怕误了国事”。
半夜里她突然坐起来，指着窗外喊：
“心心你看！辽河开河了！”
我掀开窗帘，只有满地月光像碎银子。她却笑得像个孩子：
“冰排子往下漂，跟咱们小时候一样！
你还掉河里了呢，喝了一肚子泥水，跟个癞蛤蟆似的！”
说着说着就哭了，“可现在咋没了呢？我的辽河呢？”
我抱住她瘦骨嶙峋的肩膀，感觉她在怀里抖得像片叶子。“河还在呢，”我指着南边，“从辽中京往南走三百里就是，水还是那么急。”
她却抓着我的衣襟：“你骗我！我听见水声了，越来越远了……” 那是她血管里的血流得慢了，却当成了辽河水声。
天亮时她又清醒了，看着我黑眼圈说：
“心心，你咋跟个 浣熊似的？” 这词儿是我教她的，说现代人管熬夜的人叫“浣熊”。
我给她梳头发，白发掉了一把又一把，像深秋的蒲公英。“小燕子，”我把梳子放下，“你还记得你本名不？”
她愣了愣，眼里慢慢聚起光：“萧绰，” 声音轻得像蚊子哼，“我阿爹说，‘绰’是宽裕……可我这辈子……” 眼泪又下来了，“心心，我没活成宽裕的样儿，净给自个儿添堵了……”
“谁说的？”我握住她的手，那手凉得像块玉，“你把大辽撑起来了，把隆绪带大了，还把我这外来户护了一辈子，这还不宽裕？”
她摇摇头，指节抠着我的手背：“可我没护好自个儿……没去成沈阳、辽宁和东北，还有你说的祖国大好河山，新疆、西藏、云南、海南……”
我把脸埋在她手心里，那皮肤干得像老树皮，却还留着当年拽我上岸时的力气。
“等你病好了，”我声音哽咽，“我就带你去，在中街买最大的烤串，撒双倍辣椒面，搁辽河边给你摆着，你准能闻着。”
她笑了，露出没了半颗的门牙：“得加蒜末……” 手突然一松，眼睛还望着东边，像在看辽河的方向。
窗台上的麻雀扑棱棱飞走了，衔走了落在窗沿的白发。
我替她合上眼，那眼皮轻得像片雪花，却怎么也盖不住她眼角未干的泪。
炕头的火盆里，我给她捏的面烤串还在，只是被水汽洇得软了。
我知道，我的小燕子，这回是真的要顺着辽河水走了，去寻她年少时没走完的路。
而我这尾被她拽上岸的鱼，就算蹦跶到死，也忘不了当年她辫子上的红绸子，和那句“心心，有我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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