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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一口气儿

 

烛火明明灭灭,像极了帐幔里那口悬着的呼吸。

我攥着萧燕燕的手,那曾在辽河边拽住我、在朝堂上批过奏折、在马背上握过缰绳的手,如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却还固执地抠着我的掌心,像落水者抓住最后一根浮木。

殿外的更鼓敲过三更,药渣子的苦气混着熏香,把空气沤得沉甸甸的,每吸一口都带着铁锈味——是她肺腑里漫上来的血,一点点洇湿了枕边的丝帕。

“心心……”她突然睁开眼,瞳孔却散着焦,像蒙了层雾的琉璃盏,“冷……”

我赶忙解开自己的绵袍,把她整个裹进去。

那身子轻得像片芦叶,隔着三层锦被都能摸到肩胛骨的棱角,让我想起那年冬天在永州(内蒙古赤峰翁牛特旗)捺钵,她非要学汉人女子踏雪寻梅,结果在林子里迷了路,我找到她时,她就缩在棵老树下,跟只冻僵的小兽似的。

那时我把狐裘披她身上,她却抓着我的手往她怀里塞:

“心心你的手比暖炉还热乎。”可现在,我的手也凉了,搓了半天才能给她焐热一根手指。

上个月在辽河边,她还能牵着我的手走半里地,说那水比千年前更清亮些,怎么转眼就瘦成这样了?

自上个月从辽河边回来,她就再没下过床,先是喝不得粥,后来连药都灌不进去,如今只剩这口气儿吊着,像风筝线缠在老榆树杈上,风一吹就晃。

太医们垂着手站在殿角,朝珠在烛火下泛着冷光,我知道他们眼神里那层意思——

该准备寿衣了。

可我偏不让人动,偏要守着这盏灯,看它到底能亮到几时。

太医说这是油尽灯枯,是老天爷要收走这盏照了大辽几十年的灯。

可我不信,我守在她床边三天三夜,看她时而糊涂地喊“驾马”,时而清醒地摸我鬓角的白头发,说“心心也老了”,怎么就突然要油尽了呢?

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像风箱破了洞。

我知道这叫“导气”,小时候在沈阳老家,见太姥姥咽气前就是这样,一口气上来下去,扯着全家人的心尖儿颤。

我把耳朵贴在她胸口,那心跳弱得像落在宣纸上的墨点,随时都会晕开散了。

“小燕子,”我把脸埋在她发间,闻着那股熟悉的、掺着草药味的皂角香,“咱不说冷,啊?我给你捂手,你还记得不?

那年冬天跟韩德让他们打雪仗,你手冻得通红,我把你手塞我袖筒里,你骂我‘礼子你咋跟个暖炉似的’……”

她嘴角似乎动了动,是想笑。

可那口气没上来,化作一声轻得像羽毛的叹息。

我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骑在马上,辫子梢扫着辽河的水草,回头喊我“喂!你哪疙瘩来的”,那声音亮得能惊飞一群水鸟。

那时候她多飒啊,眼睛里有星星,说要教我骑马,结果我掉河里,她拿杆子拽我,骂我“熊包玩意儿”,却在我呛水时把自己的披风裹我身上,说“我爹说了,见死不救是孬种”。

“还记得不?”我捏了捏她的手指,冰凉,“辽河边,你把我拽上来,说‘心心,有我呢’……后来你当皇后,穿那身金凤霞帔,半夜偷跑出来找我,说宫里规矩多,还是辽河边上的风敞亮。

再后来澶州城外,你披甲站在阵前,辽军的大旗在你身后呼啦啦响,你回头跟我说‘心心,看咱大辽的兵’……”

她的眼皮重得像坠了铅,却还努力往上挑着,望着帐顶的流苏。

我知道她在看什么——不是那串珍珠,而是辽河边的日头,是点兵台上的令旗,是乾陵旁那棵我们亲手栽的榆树。

那年她带我去看韩德让的墓,回来的路上摘了榆钱儿,说“心心,这味儿跟小时候一样”,可转眼,榆钱儿落了几十回,她也要去陪韩德让了。

“别去想那些……”我哽咽着,替她擦去眼角的湿痕,那不是泪,是将尽的神气化作的露珠,“咱说点开心的。

你还记不记得,你教我契丹话,把‘你好’说成‘赛音拜努’,我学不会,你拿马鞭敲我脑袋;还有你偷偷穿我的圆领袍,说‘心心你这衣裳咋没袖子’,结果被萧思温大人撞见,罚你抄了十遍《贞观政要》……”

她的手指猛地攥了我一下,力道弱得像片叶子。

我低头看她,见她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那眼神太沉了,像辽河水冻了冰,底下藏着千军万马,藏着澶渊城头的风,藏着南京宫城里的月,还藏着那年我掉河里时,她扑过来喊的那声“心心!”

“我知道,我都知道……”我把她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滚烫的泪砸在她手背上,“你舍不得大辽,舍不得隆绪,舍不得……我。

可小燕子,你太累了,从辽河边上那个丫头,到垂帘听政的太后,你扛了一辈子,该歇歇了。”

帐外的风突然紧了,吹得烛芯“噼啪”一响,光影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她的眼皮忽然动了动,像蝶翼掠过水面。

我忙把烛台往近挪了挪,见她瞳孔散成两团灰雾,却努力往帐顶的流苏上聚焦。

那串南海珍珠是韩德让征南唐时贡的,她嫌太晃眼,非要拆了串成帘子,说“这样看月亮像隔着水”。

可现在她望着珍珠帘,眼神却飘得老远,远过了垂落的珠串,远过了雕梁画栋,大概是飘回了辽河边的草甸子,那里有风吹着芨芨草,有她的小红马打着响鼻,还有个穿粗布褂子的傻小子,正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这个“契丹小疯子”。

“小燕子,”我把她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那头发枯得像秋草,“还记得不?你第一次见我,说我穿得像叫花子,拿马鞭指着我问‘你搁哪淘换来的破衣裳’?”

她喉咙里“嗬”了一声,像是在笑。

我知道她想起了那杆枣木马鞭,那是萧思温大人亲赐的,她总爱斜挎在腰间,学男子模样拍着马屁股喊“驾”。

后来有次我学她骑马摔了个嘴啃泥,她拿马鞭戳我后腰:

“心心,你咋跟面团似的,一摔就散架!”

可等我爬起来,却见她把马鞭藏到身后,偷偷揉着自己磕红的膝盖——

她为了拽我,从马背上滚下来时蹭到了石头。

“还有回,”我抹了把脸,不知何时泪水己糊了满手,“你带我去看捺钵捕鱼,冰面上凿个窟窿,你非要第一个下网,结果脚滑掉进去半截,上来时皮靴里全是冰碴子。

我要背你回帐,你偏不让,说‘心心你别跟个老妈子似的’,可走到半路,却偷偷把冻僵的手塞进我袖筒……”

她的手指在我掌心里蜷了蜷,像只怕冷的小兽。

我低头吻她的额头,那里烫得惊人,却又凉得像敷了层冰。

恍惚间看见她十六岁生辰那日,也是这样靠在我肩头,闻着我给她寻来的野玫瑰香,说“心心,我爹说要把我嫁给耶律贤”。

那时她声音发颤,指尖揪着我衣襟上的盘扣,把丝线都揪断了。

我想安慰她,却听见自己喉咙里响着跟现在一样的哽咽声——

原来有些痛,过了五十年还是新鲜的,像刚从辽河里捞出来的石子,带着刺骨的凉。

更鼓敲过西更,梆子声里掺了几声鸦鸣。

我知道天快亮了,可她的屋子却越来越暗,仿佛所有的光都被她一点点吸进了身体里。

药童端来新熬的参汤,那浓烈的药味呛得我咳嗽,却见她鼻尖动了动,像是闻到了什么熟悉的味道。

哦,对了,她做皇后那年,耶律贤病重,她彻夜批奏折,总让我熬参汤给她提神,说“心心熬的参汤不苦,像放了蜜”。

可我知道,她是怕我担心,才把参汤喝得那么香。

“澶州……”她突然吐出两个字,眼睛里闪过一丝亮。

我知道她在说哪年。

那年冬天,辽军打到澶州城下,她披着玄色镶金斗篷站在城头,风把她的鬓发吹得乱飞,却把令旗攥得死紧。

我站在她身后,看她用银簪在地图上划下弧线,说“心心,你看这黄河,过了这河就是汴梁”。

那时她声音里没有半分怯意,倒像小时候在辽河边上说“看我能射下那只鸿雁”。

可等宋军的弩箭擦着她头盔飞过,我扑过去护她时,却摸到她后背的甲胄全是冷汗。

“你说……”她的声音轻得像蛛丝,“百姓……”

“百姓都安好,”我赶紧接话,怕晚一步就堵不上她的气,“澶渊之盟后,南北西十年无战事,你说的‘与宋议和’,对了。”

我看见她眼皮轻轻眨了下,像是落下了一颗星子。

那年她在阵前跟韩德让商议军情,我远远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那玄色斗篷像张开的翅膀,要把整个大辽都护在羽翼下。

可谁又知道,这翅膀底下藏着多少夜不能寐的寒,藏着多少跟姐姐妹妹决裂时的泪,藏着多少对那个叫“耶律隆绪”的孩子,想说却不能说的话。

她的呼吸突然变得急促,像风箱拉到了尽头。

我慌忙扶住她的肩,感觉那骨架在掌下晃得厉害,仿佛下一秒就会散了。

帐外的宫女们哭出了声,被总管太监厉声喝止,可那压抑的抽噎还是像针一样扎进来。

我盯着她翕动的嘴唇,想把所有的话都塞进她即将闭合的生命里——

想告诉她,那年在辽河边拽住我,是她这辈子最不亏的买卖;

想告诉她,做皇后时半夜溜出来看星星,我比她更怕被侍卫发现;

想告诉她,澶州城头上她回头笑的那刻,我觉得整个大辽的风雪都停了。

“心心……”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那力道大得惊人,像要把我的骨头捏碎,“若有……来生……”

那“来生”两个字没说完,就被一口气噎了回去。

她的眼睛还睁着,望着帐顶那串珍珠帘,可瞳孔里的灰雾己经凝住了,像寒潭结了冰。

我看见自己的倒影在她眸子里晃动,白发苍苍,老泪纵横,像个被岁月抽干了的皮囊。

“小燕子?”我晃了晃她的手,没动静。

“萧绰?”我把耳朵贴到她唇边,连一丝热气都没了。

那只握了我五十年的手,就那么松了。

像一片深秋的叶子,终于挣开了树枝的牵绊,要落回辽河边的泥土里去。

我轻轻放下她的手,替她合上眼皮,那睫毛上还挂着颗未干的泪,像当年她在南京宫城看雨时,落在窗棂上的水珠。

殿外突然爆发出震天的哭声,内侍们跌跌撞撞地跑进来,黄门官尖着嗓子喊“太后升遐——”,可这些声音都像隔着层厚厚的冰,落不进我耳朵里。

我就那么坐着,握着她渐渐冷下去的手,看烛花又爆了一次,这次炸得特别响,把灯芯上的焦花震落了,像谁落下的一声叹息。

我把她的手放回被单下,指尖触到她腕间的玉镯——那是我用现代带来的打火机跟一个匠人换的,她说“心心送的,戴着暖和”。可现在,镯子比她的手还凉。

我忽然想起她 最后一次去辽河边,蹲在水边捡石子,说“心心,你看这水,跟咱小时候一样,哗啦啦地流,好像啥都没变”。

那时我想跟她说,变了,辽河改了道,叫浑河了,大辽也成了史书里的几页纸,可看着她眼里的光,到底没说出口。

现在才明白,有些东西是河水冲不走的,比如她拽我上岸时掌心的茧,比如她做皇后时批奏折的朱笔,比如她做太后时在澶渊城楼上说的“寸土不让”,还有她叫我“心心”时,那声尾上翘的东北调。

“千古一后……”我对着空了的帐幔喃喃,嗓子里像塞了把碎玻璃,“可在我这儿,你就是小燕子,是那个把我从河里拽上来的小丫头片子。”

殿外传来内侍惊慌的哭喊声,杂着脚步跑动的声音。

我没动,就这么坐着,握着她渐渐冷下去的手。

窗外的月亮正圆,照在她脸上,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辽河边的夜晚,她把我从水里拖上来,月光落她肩上,像披了件银甲。

“心心,有我呢。”

那时她这么说。现在,我看着她再也不会睁开的眼睛,知道这句话该我来说了。

可嗓子眼堵得死死的,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原来人最痛的时候,是哭不出声的,就像辽河水把话都咽了下去,只余下哗啦啦的响,流成了我往后余生的呜咽。

窗外的天色己经发白,仿佛又回到了五十年前那个辽河边的清晨。

那时她刚把我从水里拽上来,朝阳落在她湿漉漉的发梢上,像缀了满头的星星,她甩着辫子上的水珠,跟我说:

“心心,以后跟我混,有肉吃。”

现在,肉还有,可我的小燕子,却跟着辽河的水,流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去了。

“千古一后……”我对着空了的帐幔喃喃,嗓子里像堵了整座医巫闾山,“可在我这儿,你就是小燕子,是那个把我从辽河里捞出来的小疯子,是那个说‘心心有我呢’的傻丫头……”

泪水终于决堤,砸在她月白的寝衣上,晕开的痕迹跟当年那片泥点子一样,只是这次,再也没人会抹着脸上的泪,朝我笑了。

殿外的钟鼓开始敲响,那声音沉闷地撞着我的胸口,让我想起辽河边的闷雷,每次打雷,她都会躲在我身后,说“心心,雷声像打鼓”。

现在,鼓真的响了,可我的小燕子,却再也不会怕了。

我就这么坐着,首到晨光爬满整个寝殿,首到她的手变得像殿角的铜鹤一样冰凉。

恍惚间看见辽河的水在眼前流啊流,流过东京辽阳府的城墙,流过澶州城头的旌旗,流过乾陵旁那棵老榆树,最后流成了我掌心里,这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明媚的阳光透过珍珠帘,在她脸上落下细碎的光斑,仿佛又回到了澶州城破那日的清晨。

那时她站在黄河浮桥上,甲胄上的冰棱正在融化,滴在桥板上发出清脆的响。她回头朝我笑,鬓边的银海东青在朝阳下闪着光,说:

“心心,你看,这天下,算是稳了。”

现在,天下稳了,可我的小燕子,却跟着黄河水,流到再也回不来的地方去了。

她是千古第一个在前线亲自指挥大军,以少胜多,并三次打赢仗的皇后及皇太后,也是最后一个——

因为再没人能像她那样,把凤冠戴成将盔,把脂粉抹成战尘,在历史的烽烟里,留下一道女子的身影,比任何男儿都挺拔。

“千古一后……可在我这儿,你就是小燕子,是那个在辽河边拽我上岸的小疯子,是那个在澶州城头说‘看咱大辽的兵’的傻丫头……”

恍惚间看见黄河与辽河在眼前交汇,河水奔腾着,卷着她玄色的斗篷,卷着她银质的海东青,卷着她在战场上喊出的每一个字,最后流成了我掌心里,这道永远不会愈合的疤——

那是她留给我的,除了回忆之外,唯一能触摸到的,关于“千古一后”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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