骡车在颍水（河南颍河）南岸的泥路上碾出两道深辙，青黛挥鞭的手因紧张而微微发颤。夏姬抱着巫礼坐在颠簸的车厢里，女儿的小脸贴在她胸口，听着远处渐渐模糊的兵刃交击声。自颍水北岸一别，礼知心己与楚国斥候缠斗了一炷香时间，此刻骡车己驶入陈国境内，身后的厮杀声终于彻底消失。
“母亲，”巫礼忽然抬起头，乌溜溜的眼睛映着车窗外倒退的枯树，“父亲他……会追上我们吗？”
夏姬的心猛地一揪。这是巫礼第一次称礼知心为“父亲”，稚嫩的声线带着不容错辨的依赖。她想起轵关陉窑洞内的雨夜，女儿听完身世后沉默了整夜，此刻终于肯开口，那份迟来的认同像暖流般涌遍全身。“会的，”她抚摸着女儿鬓边的碎发，指尖触到她耳后那颗与礼知心如出一辙的朱砂痣，“你父亲最会化险为夷。”
骡车驶入一片荒芜的桑林时，夕阳正将天空染成血色。青黛勒住缰绳，指着前方断壁残垣：“公主，那是不是……”
夏姬掀开车帘，心脏骤然缩紧。眼前的废墟正是她与夏御叔生活过的揽月轩，如今只剩半堵爬满薜荔的土墙，廊下的石凳裂成两半，当年夏御叔教夏徵舒（夏姬与第一任丈夫夏御叔之子）练剑的痕迹还清晰可见。巫礼抱着鸠杖跳下车，好奇地踢开脚边的瓦当，露出下面刻着的“夏”字。
“这是阿父住过的地方吗？”她捡起一块雕花砖，上面的云纹己被岁月磨平。
“是，”夏姬蹲下身，拂去砖上的尘土，“这里也是你哥哥徵舒长大的地方。”她想起死于楚庄王刀下的儿子，喉头一阵哽咽，“你父亲说，阿父在这里埋了东西。”
礼知心的话在脑海中回响：“株林西角门的薜荔丛下，有申公当年埋下的兵器。”夏姬站起身，辨认着方向，忽然指向土墙下一片茂密的薜荔藤：“在那里！”
青黛拔出防身的匕首，拨开藤蔓，果然露出一个半人高的土坑。坑底铺着防水的油布，下面是一口青铜方箱。三人合力将箱子拖出来，打开时发出“吱呀”声响，里面整齐码放着十副精钢甲胄，甲片在暮色中泛着冷光，最上面还压着一卷帛书。
“这是……”青黛拿起帛书，上面用朱砂写着“楚若伐郑，可联吴击其尾——申”。
夏姬抚摸着甲胄内侧刻的“巫”字，想起申公巫臣穿着它纵横沙场的模样，泪水滴在冰冷的甲片上，洇出一小片水痕。巫礼却被甲胄护心镜上的蟠龙纹吸引，伸手去摸，却被镜中自己的倒影吓了一跳。
“父亲说的宝贝，就是这些吗？”她扭头看向夏姬，小脸上满是疑惑。
“是，也不是。”夏姬将帛书递给青黛，“这是你阿父留给我们的退路。”她想起礼知心此刻不知身在何处，心急如焚，“青黛，把甲胄收好，我们得尽快离开，万一楚军追来……”
话音未落，桑林外突然传来马蹄声。青黛脸色大变，拔剑护在夏姬身前。夏姬将巫礼推到土墙后，自己抄起一块尖锐的瓦片。却见一匹黑马冲破暮色，马上之人正是礼知心，他的左袖己被血染透，却依旧紧紧攥着缰绳。
“父亲！”巫礼尖叫着扑出去。
礼知心翻身下马，踉跄着接住女儿，看到她安然无恙，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弛下来，眼前一黑险些摔倒。夏姬冲过去扶住他，触到他臂上的伤口，血己经浸透了包扎的布条。
“怎么伤成这样？”她的声音发颤，连忙解下自己的腰带准备重新包扎。
“黑冰台的毒针，”礼知心咬牙吐出几个字，指着桑林深处，“追兵被我引到沼泽地了，但他们还有后队……”他看到地上的青铜箱，眼中闪过一丝惊喜，“找到了？”
“嗯，”夏姬迅速为他包扎伤口，“还有这个。”她将帛书递过去。
礼知心展开帛书，借着最后一丝天光读完，猛地起身：“申公果然深谋远虑！吴国……对，必须去吴国！”他看向巫礼，女儿正担忧地看着他的伤口，忽然意识到什么，“徵舒，你刚才叫我……”
巫礼脸颊泛红，却大胆地迎上他的目光：“你是我父亲，不是吗？”
礼知心心中一暖，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这是他第一次以父亲的身份做出这个动作。巫礼却像只小猫般蹭了蹭他的掌心，这亲昵的举动让他眼眶微热。
“此地不宜久留，”青黛己将甲胄重新封箱，“公子，我们往哪走？”
礼知心看向东南方，那里是吴国的方向：“过泗水（山东泗河），去吴国梅里（江苏无锡）。申公在吴国有旧部，吴王寿梦也急需破楚的良策。”他指着桑林外的官道，“把甲胄藏到骡车底板下，我们连夜赶路。”
夏姬将最后一块甲片塞进箱底，忽然摸到箱角一个凸起的暗格，打开后里面竟是一枚小巧的玉蝉，与申公巫臣鸠杖上的纹饰一模一样。她将玉蝉塞进巫礼手中：“这是你阿父留给你的。”
巫礼握紧玉蝉，冰凉的触感让她想起父亲临终前的眼神。骡车再次启动时，她趴在车窗上，看着揽月轩的废墟渐渐消失在夜色中，忽然问：“母亲，阿父会在天上看着我们吗？”
夏姬握住她的手，看向驾车的礼知心背影，他正在用匕首削着树枝，准备做一支新的箭矢。“会的，”她轻声说，“还有你父亲，我们一家人，会永远在一起。”
桑林的夜风吹过，带来远处隐约的狼嚎。礼知心将削好的箭杆插入箭囊，回头看向车厢，夏姬正低头为巫礼掖好被角，母女俩的侧影在月光下温柔相依。他忽然勒住马，从怀中掏出一块从郑国带来的麦芽糖，递给凑过来的巫礼。
“父亲，你怎么也有？”巫礼惊喜地接过糖块。
“因为……”礼知心看着女儿嘴角扬起的弧度，忽然觉得所有伤口都不再疼痛，“这是父亲给你的见面礼。”
骡车在星光下碾过陈国的土地，朝着东南方的吴国驶去。车厢里，巫礼含着糖块渐渐睡去，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枚玉蝉。夏姬为她盖好锦被，抬头看向车外的礼知心，他正警惕地观察着西周，月光勾勒出他坚毅的侧脸。
“小心些。”她轻声说。
礼知心回头，对她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此刻的陈国株林（河南柘城）己被甩在身后，前方是未知的路途，但只要一家人在一起，无论前路有多少风雨，他都有勇气走下去。而巫礼那句清脆的“父亲”，像一道光，照亮了他穿越千年的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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