轵关陉的雨停了三天,三人扮作从宋国来的漆商,赶着一辆装满漆器坯胎的骡车,混入了郑国新郑(河南新郑)的东门。此时的新郑城墙新修不久,夯土中夹杂着贝壳碎屑,在阳光下泛着微光。城门口的市掾查验符节时,礼知心递上的正是那枚刻着“郑”字的青铜符节,这是他早年通过太卜府旧部特制的,纹路与郑国公室符节略有差异,却足以蒙混过关。
“你们这漆器是往哪家商号送的?”市掾眯着眼打量着骡车上盖着的油布,鼻尖凑近嗅了嗅,“闻着不像宋漆的味道。”
礼知心撩起衣襟,露出里面浆洗得发白的葛布短衫,堆起商贾特有的笑容:“官爷好鼻子!实不相瞒,这是俺们从陈国倒腾来的‘郢漆’,想着卖给城西的‘陶朱公’号,赚个差价。”他顺手塞给市掾一串麻钱,“小意思,官爷买酒喝。”
市掾掂量着麻钱,又看了看缩在车厢角落、扮成小厮的巫礼,见她低头玩着衣角,不像歹人,便挥挥手放行了。骡车轱辘辘驶入市集,夏姬掀起车帘一角,看着街道两旁林立的商铺,眼眶忽然有些发热。这里是她的故国,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麦香与陶窑的烟火气,只是街上来往行人的衣饰,比她记忆中更显陈旧,显然郑国近年国力衰退,民生凋敝。
“陶朱公”商号位于新郑城西,门脸不大,门口挂着一串染成五色的陶珠。礼知心扶着夏姬下车,巫礼紧紧抱着鸠杖跟在后面,小脸上满是好奇。刚走进铺子,一股浓郁的桐油味扑面而来,掌柜的是个独眼老头,看见礼知心递来的符节,独眼猛地睁大,差点打翻了案上的漆碗。
“贵客里面请!里面请!”老头说话带着浓重的新郑口音,慌忙掀起内堂的竹帘。
内堂陈设简朴,墙上挂着一幅《溱洧图》,正是郑国上巳节男女相会的场景。老头关上门,转过身时己老泪纵横:“是……是礼公子吗?老奴……老奴是太卜府的老巫祝啊!”
礼知心看着他眼角的皱纹,想起当年在太卜府,这位老巫祝总爱用龟甲给小吏们算卦。“老巫祝,多年不见,您老还好?”
老巫祝抹着眼泪:“好,好!自打公主远嫁陈国,太卜府就散了,老奴仗着懂些漆艺,才在这新郑混口饭吃。”他看向夏姬,扑通一声跪下,“公主受苦了!老奴听说您在晋国……”
“起来说话。”夏姬扶起他,看着墙上的《溱洧图》,“郑国如今怎样了?”
老巫祝叹了口气,给三人斟上麦茶:“唉,简公刚继位,才十二岁,国政都在卿大夫手里。如今晋楚争霸,郑国夹在中间,日子难啊!前几日还听说,晋侯派使者来,要郑国一起伐楚呢。”
礼知心闻言皱眉:“晋侯果然想拉拢郑国。老巫祝,你可知道楚国那边的动静?”
“楚国?”老巫祝压低声音,“令尹子重正在申邑(河南南阳)集结军队,说是要教训吴国,可谁不知道,他是想借机敲打郑国,顺便……”他看了夏姬一眼,没再说下去。
夏姬心中一凛,知道他想说的是“顺便捉拿他们”。楚国令尹子重是子反的弟弟,与申公巫臣有不共戴天之仇,如今他们逃亡,子重必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老巫祝,”礼知心放下茶杯,“我们想借道郑国,往南去陈国,不知路上是否安全?”
老巫祝摇头:“难啊!楚国在边境设了关卡,专查形迹可疑的人。前几日还有楚军斥候在新郑城外晃悠,怕是冲着你们来的。”他走到里间,抱出一个漆盒,“这是当年太卜府藏的‘郑伯克段于鄢’竹简,里面夹着几条秘道图,或许能帮上你们。”
礼知心打开漆盒,里面果然有一卷羊皮地图,标注着郑国通往陈国的几条隐秘小路。他心中感激:“老巫祝,多谢您了。”
“谢什么,”老巫祝摆摆手,“当年要不是公子在及笄礼上相助,老奴早就被治了失察之罪。”他又看向巫礼,从柜台里拿出一块麦芽糖,“这是小公子吧?快拿着吃。”
巫礼看看夏姬,见她点头,才小心翼翼地接过糖块,小声说了句“谢谢爷爷”。老巫祝看着她酷似夏姬的眉眼,又看看礼知心,忽然叹了口气:“公主,公子,老奴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郑国待不得,你们还是尽快离开吧。老奴这里还有些积蓄,你们路上用。”
礼知心推辞不过,只好收下老巫祝给的一锭银子。三人在“陶朱公”商号歇了一晚,老巫祝将他们安置在最里间的库房,又送来热腾腾的羊肉羹。夏姬看着碗里的肉羹,想起郑国的羊肉烩面,眼眶又红了。
“母亲,你怎么又哭了?”巫礼舔着嘴角的糖汁,好奇地问。
“没什么,”夏姬擦掉眼泪,“想起了一些往事。”她看向礼知心,“老巫祝说楚国斥候在城外,我们得尽快走。”
“我知道。”礼知心正在灯下打磨箭矢,他从老巫祝那里讨来几块精铁,正在将箭头改造成三棱形,“我算了算,从新郑往南,过颍水(河南颍河),走‘大隗山’(河南新密)的小道,能避开楚军关卡。”
夏姬递过一碗姜汤:“先喝了暖暖身子,看你手都磨出茧了。”
礼知心接过姜汤,指尖触到她的手指,温热的触感让他心中一暖。自从轵关陉那晚后,两人之间的气氛变得有些微妙,虽未明言,但那份深藏的情愫己如藤蔓般悄然生长。
“礼伯伯,”巫礼凑过来,指着地图上的“溱水”,“这是不是你给我讲过的那条河?”
“是啊,”礼知心放下姜汤,指着地图,“溱水和洧水交汇的地方,就是《诗经》里说的‘溱与洧,方涣涣兮’,当年你母亲……”他顿了顿,看向夏姬。
夏姬接过话头,温柔地说:“当年母亲就是在溱水边上采兰花,遇到了你礼伯伯。”
巫礼似懂非懂地点头,又问:“那我们去陈国,能看到阿父住过的地方吗?”
“能,”礼知心摸了摸她的头,“不仅能看到,还能找到你阿父埋下的宝贝呢。”他想起申公巫臣的山川图,上面标注着陈国株林(河南柘城)有兵器库。
第二天一早,三人告别老巫祝,按照地图上的标记,往南进发。老巫祝站在商号门口,一首看着他们的骡车消失在晨雾中,才叹了口气,关上店门。他知道,这一别,或许就是永诀。
出了新郑城,官道渐渐荒凉,偶尔能看到逃亡的流民。礼知心让青黛赶车,自己则骑马走在前面探路。夏姬抱着巫礼坐在车厢里,看着窗外熟悉又陌生的乡野,心中百感交集。这里是她的故国,却己无法容身,她不知道前路在何方,只能跟着礼知心,一步步走向未知。
傍晚时分,他们来到颍水河畔(河南颍河)。夕阳下,颍水波光粼粼,河面上有渔船划过,渔夫唱着古老的郑地民谣。礼知心找到一处浅滩,准备渡河。就在这时,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队楚国斥候正向这边赶来,为首的小校腰间挂着一枚“熊首”令牌。
“快!渡河!”礼知心当机立断,将夏姬和巫礼抱下马,“青黛,你赶车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青黛点点头,挥动马鞭,骡车踏入颍水。礼知心拔出长剑,站在岸边,准备阻拦追兵。夏姬抱着巫礼,回头看着他,眼中满是担忧。
“快走!”礼知心大声喊道,同时迎向楚国斥候。
夏姬咬咬牙,抱着巫礼上了青黛的骡车。骡车在河水中缓缓前行,她回头望去,只见礼知心的身影在夕阳下与楚国斥候战在一处,剑光闪烁,映着晚霞,宛如一幅悲壮的画卷。
“礼伯伯……”巫礼小声喊着,紧紧抓住夏姬的衣袖。
夏姬搂紧女儿,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一定要活下去,一定要等礼知心回来。颍水悠悠,载着他们向南方流去,而他们的前方,是陈国株林(河南柘城)的未知,也是申公巫臣留下的最后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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