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濮的风带着黄河故道的沙砾,吹过宣姜的鬓角。她蹲在一片被野草覆盖的土坡前,手指拨开丛生的蒺藜,露出下面交错的夯土痕迹。念念在不远处的房车旁玩着挖掘玩具,礼知心架起摄像机,镜头对准她沾满泥土的指尖。
“这里是城濮之战的晋军阵地,”宣姜的声音被风吹得有些飘忽,“晋文公退避三舍,不是懦弱,是诱敌深入。你看这土坡的走向,”她指着面前的地形,“西高东低,晋军当年就埋伏在西侧的缓坡后,等楚军追至,便从高处俯冲而下。”
礼知心调整着镜头焦距,心里估算着这条视频的传播数据。自从“重走春秋路”系列发布后,账号粉丝暴涨至八百万,每条视频的商业植入费用己达六位数。他看着宣姜,她穿着素色棉麻长裙,长发用一根木簪松松挽着,在遗址的背景下,像一幅褪色的古画突然有了呼吸。
“阿姜,讲讲子玉的失败吧,”礼知心提醒道,“观众喜欢看权谋分析。”
宣姜站起身,拍了拍裙摆上的土。远处,一位拄着拐杖的老人正慢慢走近,他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布外套,胸前挂着单反相机,目光锐利地扫过遗址,最终落在宣姜身上。
“姑娘,”老人的声音带着河南口音,却异常清晰,“你刚才说晋军埋伏在西侧缓坡,可有依据?”
宣姜微微一怔。老人胸前的相机挂绳上,别着一枚“中国先秦史学会”的徽章。礼知心立刻上前,笑着打圆场:“老先生,我们是做历史科普视频的,这些是根据《左传》和考古报告推断的。”
“《左传》只说‘晋师陈于莘北’,”老人走到土坡前,用拐杖点了点地面,“但这里的地磁勘探显示,西侧土层有大规模人为扰动痕迹,与东侧的自然沉积不同。姑娘能首接指出埋伏位置,倒是与最新考古发现不谋而合。”
宣姜的心跳漏了一拍。她看着老人眼中的探究,想起穿越前在卫国宫墙下听到的战报——当年随军的史官曾在竹简上记载,晋军“伏于西鄙,待楚师过而击之”,那竹简后来毁于一场宫火,唯有她记在心里。
“是家传的古籍里有零星记载,”宣姜垂下眼帘,声音尽量平稳,“先祖曾参与过春秋史的整理,留下一些未刊手稿。”
老人点点头,却没有移开目光:“哦?不知令先祖是哪位学者?我研究春秋史西十年,竟不知有这样的孤本。”
礼知心立刻接过话头:“是敝内的曾祖父,清末民初的学者,名字不便提及,手稿也在战乱中散佚了,只剩些残页。” 他笑得得体,却在无人注意时,轻轻碰了碰宣姜的手肘。
老人若有所思地看着宣姜:“姑娘对春秋战事的细节似乎格外熟悉,比如刚才提到晋文公‘退避三舍’的心理动机,说他‘既避楚锋芒,又博诸侯信义’,这比许多学者的解读更透彻。”
宣姜望着远处起伏的黄土塬,想起晋文公重耳流亡时路过卫国,她曾在宫墙后见过他疲惫却锐利的眼神。那时她还是卫宣公的夫人,而他后来成了春秋霸主。历史的碎片在她脑海中拼接,让她几乎脱口而出:“重耳流亡十九年,深知人心诡谲,退避是计,也是赌。”
“好一个‘退避是计,也是赌’!”老人击掌赞叹,“姑娘对人性的洞察,比读破万卷史书更难得。”
礼知心见状,连忙说:“老先生谬赞了,敝内从小耳濡目染,对春秋史有些个人体悟。我们还要继续拍摄,就不打扰您研究了。” 他不动声色地将宣姜往房车方向引。
老人看着他们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拿出笔记本,记下了宣姜的容貌和刚才的言论。风吹过遗址,卷起地上的枯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历史的低语。
回到房车,宣姜立刻走到后视镜前,看着镜中自己略显苍白的脸。“他看我的眼神,”她对跟进来的礼知心说,“像在看一件出土文物。”
礼知心递给她一瓶水,语气轻松:“老教授搞学术搞糊涂了,别放在心上。” 但他自己也有些后怕,刚才老人提到地磁勘探时,宣姜几乎暴露了只有亲历者才知道的细节。
“我刚才差点说漏嘴,”宣姜接过水,指尖冰凉,“他提到子玉的‘刚而无礼’,我差点说‘子玉之败,败在骄横,更败在楚成王的猜忌’——那是当年楚国降臣告诉我的。”
礼知心沉默了。他打开笔记本电脑,调出刚才的拍摄素材,老人的脸在屏幕上放大,眼神里的探究清晰可见。“以后遇到学者,你少说话,”他皱着眉,“我们是做流量内容的,不是搞学术辩论。”
宣姜看着窗外的遗址,老教授正在远处拍照,佝偻的背影在黄土塬上显得格外孤单。“可我记得的,不只是书本上的春秋,”她轻声说,“是有血有肉的人,是他们的挣扎和算计。老教授说得对,读破万卷书,不如懂一点人性。”
礼知心没有接话,手指在键盘上快速敲击,正在剪辑刚才的片段。他将老人的镜头剪短,把宣姜的讲解调得更富有情感,配上激昂的背景音乐。屏幕上,宣姜的脸被柔光笼罩,眼神里的历史沧桑被处理成“沉浸式讲述”的魅力。
念念摇摇晃晃地走进来,手里举着一块捡到的陶片:“妈妈,看!”
宣姜接过陶片,上面有模糊的绳纹。“这是商周时期的陶片,”她对儿子说,“比城濮之战还要早几百年。” 念念似懂非懂地点头,把陶片放进自己的小口袋。
礼知心看着母子俩,心里忽然有些烦躁。他想起创业初期,宣姜站在淇水河畔,用二手手机拍出的那条爆红视频,那时她的眼神里没有现在的忧虑,只有对历史纯粹的怅惘。现在,她的每一句话都可能暴露秘密,而他必须像修补一件脆弱的古董,小心翼翼地掩盖所有裂痕。
“我们该走了,”礼知心合上电脑,“下一站,郑国故城。”
房车启动,卷起一阵尘土。宣姜回头望去,老教授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消失在后视镜里。她抚摸着口袋里的陶片,冰凉的触感让她清醒——千年记忆是她的财富,让她能看透史书背后的人性;但也是随时可能引爆的炸弹,将她和念念的现代生活炸得粉碎。
“礼知心,”她忽然说,“如果有一天,我的秘密被发现了,怎么办?”
礼知心握着方向盘的手紧了紧,目视前方:“不会有那么一天的。我会保护你,就像在春秋时一样。” 但他的语气里,少了当年望星谷光门开启时的坚定。
宣姜没有再说话,只是看着窗外飞逝的风景。现代的高速公路两旁,是整齐的农田和厂房,远处的塔吊在蓝天下勾勒出工业文明的轮廓。而她的脑海里,却反复回响着老教授的赞叹和探究的眼神——历史与现实在这一刻剧烈碰撞,让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她不属于这个时代,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一个跨越千年的秘密。
念念在她怀里睡着了,嘴角还挂着微笑。宣姜低头亲吻儿子的额头,心里默默说:无论如何,我要让你在这个时代安全地长大,不必像我一样,活在秘密和恐惧中。
房车驶离城濮遗址,扬起的尘土渐渐落下,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但宣姜知道,有些东西己经不一样了。那位老教授像一面镜子,照出了她光鲜的“文化符号”外衣下,那个来自春秋的、格格不入的灵魂。而这面镜子,可能在任何时候,被任何一个对历史较真的人举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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