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败阳虎之后,我在曲阜(山东曲阜)的日子,变得很奇怪。
我的“魏记皮货”,生意依旧是那么回事。
石头那句“婆娘拿擀面杖捶恁都捶不烂”的吆喝,还是每天雷打不动地在集市上空回响,气得我好几次都想用他捶牛皮的棒子,去捶他的脑袋。
可铺子外面的人,不一样了。
以前,路过的人,看我们的眼神,是好奇,是打量,是看一群外乡土包子的那种疏离。
现在,那些眼神里,多了点别的东西。
是敬畏,是探寻,甚至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讨好。
偶尔,会有些衣着体面的小贵族,装作不经意地路过,对着我拱拱手,喊一声“魏掌柜”,笑容里,满是深意。
甚至还有人,提着礼物,说是要“请教”皮货的门道,被我婉言谢绝之后,还一步三回头,脸上写满了“您再考虑考虑”的恳切。
我明白,那张写着“魏记皮货”的木牌,己经遮不住我了。
在鲁国(山东)这些贵族的眼里,我不再是一个落魄的晋国商人。
我是一个,能不动声色间,把季孙氏的脸,按在地上摩擦的,狠角色。
这种感觉,让我很不舒服。
就像一头原本藏在草丛里的狼,突然被推到了聚光灯下,一举一动,都被人盯着,分析着。
我甚至觉得,连空气里,那股子牛皮的腥臊味,都变得不那么纯粹了。
它混杂着权谋的味道,试探的味道,还有,危险的味道。
我越发地想念晋国(山西)。
想念曲沃(山西曲沃)城头,那凛冽的北风。
想念练兵场上,那震天的嘶吼。
想念朝堂之上,那些虽然勾心斗角,但至少摆在明面上的,刀光剑影。
在那里,我是一个战士,一个大夫。
而在这里,我什么都不是。
我是一个,被“礼”的牌坊,供起来的,怪物。
这一天,改变我命运的信,终于来了。
还是那个挂着“姜”字旗号的齐国(山东)商队。
还是那个不苟言笑的管事。
他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我的铺子里,趁着石头跟一个老主顾吹嘘他那“捶不烂”的皮甲时,将一个细长的、用火漆封口的竹筒,塞进了我的手里。
他的动作,干净利落,像一个训练有素的刺客。
“魏大夫,晋侯密信。”他压低了声音,只说了六个字,便转身,混入了人群,消失不见。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攥住了。
晋侯。
他,还记得我。
我回到后院,关上房门,心脏“砰砰”地,跳得像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我颤抖着手,用小刀,刮开火漆,倒出了里面的那卷,薄如蝉翼的绢帛。
上面的字,不是我熟悉的任何一种字体。
它歪歪扭扭,像是三岁孩童的涂鸦。
但我认识。
这是我们魏氏内部,专门用来传递绝密情报的,暗码。
是我十三岁那年,我父亲,逼着我,背得滚瓜烂熟的东西。
我点亮豆油灯,一个字一个字地,在心里,翻译着。
“子明吾侄:见字如面。两年未见,不知安否?寡人甚念。”
开头的客套话,让我鼻子一酸。
可接下来的内容,却让我的血液,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然后,又沸腾了起来。
“今晋国之内,栾氏坐大,枝节横生。栾枝(人名)结党营私,把持上军,朝堂之上,几无寡人立锥之地。赵夙(人名)年迈,狐偃(人名)在朝,亦如履薄冰。国中有累卵之危,寡人,寝食难安。”
“寡人思来想去,放眼晋国,能与栾氏相抗者,唯有子明。汝之才,可安邦。汝之勇,可破敌。”
“今密召汝归国。寡人欲以你为上军佐,与狐偃一文一武,共制栾枝。此乃晋国之幸,亦是寡人之幸。”
“盼汝速归,勿使寡人,久待于宫阙之上,望穿秋水。”
信,很短。
每一个字,却都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我的心上。
上军佐!
那可是执掌一军的副帅!是所有晋国男儿,梦寐以求的,荣耀!
我魏昭,二十二岁,就要成为上军佐了?
一股狂喜,混杂着巨大的、难以言喻的激动,像岩浆一样,在我胸中翻滚。
我终于,可以回家了!
我终于,可以脱下这身粗布的短打,重新穿上我晋国的甲胄!
我终于,可以把那柄藏在床板下的“昭明”剑,重新挂在我的腰间,让它,饮尽敌人的血!
我再也不用当这个该死的“魏掌柜”了!
我冲出房门,想把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告诉石头,告诉那十一个,跟着我,在这里,憋屈了两年的兄弟。
可我的脚,刚迈出门槛,就硬生生地,停住了。
院子里。
夕阳的余晖,把一切都染上了一层温暖的,金黄色。
木金父,正坐在一张小小的马扎上。
他的身前,是一片被他用树枝,画得满满当当的沙地。
沙地上,不再是他父亲的名字。
而是一个,我从未见过的,奇怪的符号。
一个方框,里面,有山,有水,有田,还有几笔,像是一个小小的,房子。
“木金父,”我走过去,蹲下身,轻声问,“你画的,这是什么字?”
他抬起头,那双曾经空洞的眼睛里,此刻,像是落满了天上的星光。
他指着那个符号,用一种很认真,很骄傲的语气,对我说:“叔父,这不是字。这是,家。”
我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柔软地,击中了。
“家?”
“嗯。”他点了点头,用小小的手指,在沙地上一一指点着。
“这里,是叔父的皮货铺。”
“这里,是石头叔叔捶牛皮的院子。”
“这里,是咱们吃饭的屋子。”
“还有这里……”他指着那个小小的房子,“是咱们,睡觉的地方。”
他画完,仰起小脸,看着我,笑得,像一朵盛开的向日葵。
“叔父,这就是咱们的家。对不对?”
我再也忍不住,一把,将他紧紧地,搂进了怀里。
我把脸,深深地埋在他的小小的,瘦弱的肩膀上。
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
家。
这个孩子,己经把这个破旧的、充满了牛皮臭味的院子,当成了他的家。
把我,当成了他唯一的,家人。
而我,刚刚,还在为自己可以离开这个“家”,而狂喜。
我魏昭,算个什么东西?
我算个什么叔父?!
那封滚烫的,承载着我所有野心和荣耀的密信,在我的怀里,突然,变得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口生疼。
我该怎么办?
带他走?
带他回那个,风起云涌,杀机西伏的晋国?
让他,跟着我,去面对栾氏的明枪暗箭?
不。
我不能。
他己经,失去了太多。
我不能再让他,去过那种,颠沛流离,朝不保夕的日子。
那……把他,留在这里?
留在这个,虽然安全,却也充满了算计和冷漠的鲁国?
把他,交给谁?
臧僖伯?
他是个好人,但更是个政客。他保木金父,有几分是出于道义,又有几分,是把他当成了一枚,可以牵制宋国(河南),甚至牵制我的,棋子?
防叔?
他自己,都还在阳虎的阴影下,苟延残喘。
我不敢想。
我不敢想,我走了以后,这个刚刚才觉得有了“家”的孩子,会变成什么样。
他会不会,重新回到那种,死寂的,绝望的,深渊里去?
那一夜,我彻夜未眠。
我坐在院子里,看着天上的月亮,从东边,升到西边。
一边,是晋国,是功名,是复仇的希望。
一边,是木金父,是承诺,是兄长的托付。
我的心,被撕扯成了两半。
疼得,像是要裂开。
天快亮的时候,石头,提着两壶酒,坐到了我身边。
“大夫。”他把一壶酒,递给我,“有心事?”
我没有看他,只是灌了一大口酒。
辛辣的酒液,从喉咙,一首烧到胃里。
“石头。”我哑着嗓子问,“你说,人活着,到底是为了个啥?”
石头愣了一下,挠了挠头,用他那纯正的山西(山西)腔,憨憨地说道:“额不知道啥大道理。额就知道,额爹死的时候跟额说,石头啊,咱是魏家的家兵,这辈子,就认一个主子。主子让咱往东,咱绝不往西。主子让咱吃糠,咱绝不喝稀。活,要活得,对得起主子给的那碗饭。死,也要死得,对得起祖宗的牌位。”
他咧开嘴,笑了笑,露出一口白牙。
“额觉得,人活着,就是为了对得起谁。大夫恁,是要对得起晋侯,对得起死去的孔大司马。额们这帮兄弟,就是要对得起恁。木金父那娃,就是要对得起恁这个叔父。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是啊。
就这么简单。
我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复杂?
我的脑子里,那团乱麻,像是被他这几句质朴的话,给瞬间,劈开了。
对得起。
我要对得起晋侯的信任。
我也要,对得起孔兄的托付。
这两件事,并不矛盾。
我只是需要,找到一个,能两全的,法子。
我做出了决定。
我把木金父,托付给了一个,我能想到的人。
然后,我去见了臧僖伯。
还是那间古朴的正堂。
还是那个须发皆白的老人。
只是这一次,我们之间的气氛,变了。
不再是施恩者与受难者的关系。
我们,像两个对弈的棋手,隔着一张看不见的棋盘,审视着对方。
我开门见山,说出了我的请求。
“大夫,魏昭想带木金父,一同返回晋国。”
臧僖伯端着茶碗,轻轻地,撇着茶叶,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哦?”他慢悠悠地问,“为何?”
“晋侯密召,命我回国,拜为上军佐。”我平静地说道。
“啪嗒。”
他手里的茶碗盖,掉在了地上,摔得粉碎。
他猛地抬起头,那双睿智的眼睛里,第一次,露出了,掩饰不住的震惊。
“上……上军佐?!”
他死死地盯着我,像是在看一个怪物。
过了很久,他才捡起地上的碎瓷片,苦笑了一下。
“呵呵,魏子明啊魏子-明。老夫,还是小看你了。”他摇着头,叹息道,“老夫以为,你是一头猛虎。没想到,你是一条,即将化龙的,蛟啊。”
“大夫谬赞。”
“这不是谬赞。”他摆了摆手,重新坐首了身体,脸上的神情,变得无比严肃,“只是,你回晋国,老夫不拦你。但这孩子,你不能带走。”
我的心,沉了下去。
“为何?”
“为了他好。”臧僖伯看着我,一字一顿地说道,“魏大夫,你是个聪明人,应该明白。如今的晋国,是什么地方?是龙潭虎穴!你回去,是要跟栾氏,斗个你死我活!你带着他,是想让他,跟你一起,去送死吗?”
“在这里,”他指了指脚下,“他是宋国忠良之后,是天下人同情的孤儿。俺们鲁国,虽然不争气,但护他一个孩子的周全,还是做得到的。”
“可到了晋国,他是什么?他是你魏昭的软肋!是栾氏可以随时用来,拿捏你的,把柄!你懂吗?!”
他的话,像一盆冰水,把我心里,那最后一点点的侥幸,都给浇灭了。
是啊。
我懂。
我怎么会不懂。
我只是,不愿意承认罢了。
我只是,舍不得。
“可是……”我的声音,有些干涩,“我答应过兄长……”
“大丈夫,行于世,有所为,有所不为。”臧僖伯打断了我,“有时候,放手,才是最好的,守护。”
他站起身,走到我面前,拍了拍我的肩膀。
“你放心。这孩子,老夫会亲自,把他接到府里来住。老夫会请鲁国最好的老师,教他读书,教他礼乐。他在这里,会比跟着你,安全一百倍。”
他的眼神,很真诚。
真诚得,让我无法反驳。
我知道,他说的是对的。
我也知道,他这么做,有他自己的私心。
把木金父留在鲁国,就等于,在我和晋国之间,留下了一根,看不见的线。
但,我没有选择。
我从臧僖伯的府邸出来的时候,天,己经黑了。
曲阜的万家灯火,在我眼里,变成了一片,模糊的光晕。
我的心,空落落的。
像是被人生生地,剜掉了一块。
我告诉石头他们,我要回晋国的消息。
那十一个糙汉子,先是愣了半天,然后,爆发出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欢呼。
“哦豁!总算能回家咧!”
“他娘的!再也不用闻这牛皮的臭味了!”
“掌柜的!不!大夫!恁回去了,第一件事,就是带俺们,去把那宋国(河南)的华督,给剁了!”
他们笑着,闹着,把石头,抛到了半空中。
那一刻,他们的快乐,是那么的真实,那么的,刺眼。
只有我,笑不出来。
我不知道,该怎么跟木金父,说这件事。
我回到那个,被他称之为“家”的院子。
他正趴在桌子上,就着昏黄的灯光,看一卷竹简。
那是我默写给他的,《论语》的残篇。
他看得,很认真。
小小的眉头,微微地,皱着。
听到我的脚步声,他抬起头,冲我,露出了一个,甜甜的笑。
“叔父,你回来了。”
我的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
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我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木金父。”我摸了摸他的头,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不那么颤抖,“叔父……要出一趟远门。”
他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远门?”他小声问,“去……去哪里?”
“回……回家。”我艰难地,说出了那两个字,“回我们的家,晋国。”
他的眼睛里,那点刚刚亮起来的光,一点一点地,暗了下去。
他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像两把小小的扇子,遮住了他所有的情绪。
“那……那我们什么时候走?”他问。
“叔父,一个人走。”
我说完这句话,整个屋子,都安静了。
安静得,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一声,一声,都像是,在滴血。
过了很久,很久。
我以为,他会哭,会闹。
可他没有。
他只是,抬起头,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清澈的眼睛,看着我。
“叔父,”他问,“你……你是不是,不要我了?”
我的心,在那一瞬间,碎成了齑粉。
“不是!”我把他,死死地,搂在怀里,声音,嘶哑得,不像是自己的,“叔父怎么会不要你!叔父是去……是去打扫屋子!”
“晋国的家,太久没人住了,里面,有很多坏人,还有很多灰尘。叔父,得先回去,把那些坏人,都赶走。把屋子,打扫得干干净净。然后,再来接你。接你,回我们真正的,家。”
我语无伦次地,解释着。
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在说些什么。
他把小脸,埋在我的怀里,闷闷地,问:“那……那要多久?”
“很快。”我亲了亲他的额头,“叔父保证,很快,就回来。”
“拉钩。”他伸出了,小小的,尾指。
我伸出,因为常年握剑而布满老茧的,粗糙的尾指,跟他的,勾在了一起。
“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他念着,那句古老的,童谣。
念着念着,压抑了许久的,哭声,终于,忍不住,泄露了出来。
他没有嚎啕大哭。
只是,无声地,抽泣着。
小小的肩膀,一耸,一耸的。
每一声,都像一根针,扎在我的心上。
我抱着他,一夜,未眠。
第二天,我走的时候,天还没亮。
我没有,跟任何人告别。
我只是,把一封信,和一块魏氏的玉佩,留给了石头。
我让他,等我走后,把木金父,送去臧僖伯的府上。
我让他,带着兄弟们,随后,赶来晋国,与我汇合。
我换上了,一身黑色的劲装。
背上,是用厚布,包裹着的,“昭明”剑。
我走出那个,生活了两年的,小院。
清晨的薄雾里,我仿佛看到,院门口,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他穿着我给他买的新衣服,手里,拿着一柄,我给他削的,木头小剑。
他就那么,静静地,站着。
看着我,越走,越远。
我猛地,转过身。
身后,空无一人。
只有,那块写着“魏记皮货”的木牌,在晨风中,轻轻地,摇晃着。
像是在,跟我,做最后的,告别。
我咬着牙,逼着自己,不再回头。
我一个人,一匹马,踏上了,返回晋国的,路。
鲁国的城墙,在我身后,越来越远。
那座曾经收留了我,也禁锢了我的,“礼”的圣城,最终,消失在了,地平线的尽头。
我的脸上,很冷。
不知道,是清晨的露水,还是,未干的,泪痕。
我的心里,却有一团火,在熊熊地,燃烧。
栾枝。
晋国。
我魏昭,回来了。
只是,从今往后,我的心里,多了一个,可以被人拿捏的,软肋。
也多了一个,必须让我,变得更强,更狠,更无所畏惧的,理由。
木金父。
等我。
叔父,一定会回来。
带着,一个,配得上你的,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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