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小说 > 魏昭春秋

字体:     护眼 关灯

第三十七章 三家分晋

 

额这一觉,睡得天昏地暗。

自打那个叫孔丘的山东后生,捧着额那本破书,跟捧着个宝贝疙瘩似的,一步三回头地走了之后。

额就觉得,心里头,那块一首悬着的石头,落了地。

额这辈子,打打杀杀,勾心斗角,到头来,不就图个心安嘛。

如今,有人懂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也该歇歇了。

额睡得很香。

像回到了额娘的肚子里。

没有光,没有声音,啥也没有。

就是一片,安安稳稳的,黑。

舒服。

额以为,这一次,总该,能一觉睡到,天地都化成灰了吧。

可额,又他娘的,被吵醒了。

不是吵醒的。

是疼醒的。

一股子,钻心剜骨的疼。

从额这缕老魂的,西面八方,传过来。

就像,有人拿着一把,烧红了的,钝刀子,在额的心口上,来来回回地,割。

额猛地,睁开了眼。

额还是飘在,曲沃(山西临汾曲沃县)的宗祠里。

可额的牌位,倒了。

摔在地上,裂成了两半。

香炉,也翻了。

一地的香灰,混着,不知道从哪儿渗进来的,血水。

黏糊糊的,散发着一股子,腥甜的,恶臭。

整个晋国(山西)的大地,都在,哆嗦。

像个,得了疟疾的,病人。

一声声,凄厉的,哀嚎,从地底下,传上来。

那是,晋国,在哭。

额心里,咯噔一下。

出大事了。

额这缕,己经淡得,快要看不见的,老魂,拼了命地,往外头飘。

额飘过了,绛都(山西临汾翼城县)。

那座,额曾经,用命去守护的,城池。

如今,城墙塌了,宫殿烧了。

一片,断壁残垣。

连晋侯的影子,都找不着了。

只有一个,叫晋出公的娃娃,早就,逃到齐国(山东)去了。

额的心,一点一点地,往下沉。

额继续,往北飘。

额闻到了一股,冲天的,血腥味。

那味道,额熟。

是人血。

成千上万的人,流出来的血。

额飘到了,晋阳(山西太原)城下。

额,傻了。

额这辈子,见过的仗,比额吃过的盐,都多。

可额,从没见过,这样的仗。

晋阳城,像一座,泡在水里的,孤岛。

城外,是汪洋一片。

浑浊的汾河水,被堵住了,倒灌回来,把整个晋阳,围得,水泄不通。

城墙上,站满了,面黄肌瘦的,兵。

他们手里,连像样的家伙,都没了。

只能,眼巴巴地,看着城外的水,一点一点地,涨上来。

城里头,更惨。

“易子而食,析骸以爨。”

额在风里,听到了,这八个字。

交换孩子吃,劈开尸骨当柴烧。

额这缕老魂,哆嗦得,差点散了架。

这他娘的,是人干的事儿吗?!

额抬起头,看向,城外。

城外,是三家,连成一片的,大营。

魏。韩。赵。

额看到了,额们魏家的,旗帜。

那面,黑底白字的,大旗,在风里,猎猎作响。

额又看到了,一个,更嚣张,更跋扈的,大营。

那营盘,修得,跟个小宫殿似的。

营门口,站满了,披着犀牛皮甲的,精锐武士。

营里头,传出来,丝竹管乐的声音,还有,女人,放浪的,笑声。

那是,智家的营。

智家的家主,叫智瑶。

人称,智伯。

额看着他。

那是个,长得很英俊的,后生。

剑眉星目,顾盼之间,带着一股子,天下英雄,舍我其谁的,霸气。

可他那双,好看的眼睛里,却藏着,狼一样的,贪婪。

是他。

是他,堵了汾河水,要淹死这一城的,晋国百姓。

额看着他,坐在高高的,望楼上。

端着一杯酒,指着,那座,在水里,苦苦挣扎的,晋阳城。

他笑着,对身边的人说:“首到今天,额才知道,这水,也能灭了一个国家啊!”

他笑得很开心。

像个,找到了,新玩具的,孩子。

额的拳头,攥得,咯咯作响。

要是额,还有一具,肉身。

要是额,手里,还有一把,剑。

额现在,就冲过去,一剑,捅穿他那张,笑烂了的,狗脸!

可额,没有。

额只是一缕,啥也干不了的,孤魂。

额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额飘进了,额们魏家的,大营。

大帐里,坐着一个,满脸愁容的,中年人。

他叫,魏驹。

是额的,不知道,多少代的,玄孙了。

他是如今,魏家的家主,魏桓子。

他身边,还站着一个,更年轻的,后生。

眉眼之间,跟额,有几分相像。

他叫,魏斯。

是魏驹的儿子。

“阿大,”魏斯开口了,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压抑不住的,火气,“那智瑶,欺人太甚了!”

“他今天,又派人来,问额们,要安邑(山西运城夏县)的那块地!”

“那是额们,发家的地方!咋能给他!”

魏驹,叹了口气。

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和无奈。

“不给,又能,咋样?”

“如今,他智家的兵,是额们的,好几倍。”

“晋阳城,一破。下一个,就轮到,额们了。”

“唇亡齿寒的道理,他不懂,额们,还不懂吗?”

大帐里,一片死寂。

只有,帐篷外,风刮过的,呼呼声。

像无数,冤魂的,哭泣。

额看着额的这两个,不成器的,后人。

心里头,又气,又急。

瞧瞧你俩那点出息!

想当年,额跟着文公,打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的时候。

楚国人,比额们,多了,何止几倍?

额怕过吗?

额们魏家的人,啥时候,这么,怂过?!

额真想,跳到他俩跟前,指着他们的鼻子,大骂一通。

可额,只能,干着急。

夜,深了。

一个,黑影,悄悄地,溜进了魏家的大营。

是韩家的家主,韩虎。

他跟魏驹,两个人,凑在一块,嘀嘀咕咕。

额飘过去,听。

“魏兄,”韩虎的声音,压得很低,像蚊子叫,“恁,就真打算,这么,坐以待毙?”

“那智瑶,是个,喂不饱的,豺狼。”

“今天,他要了,咱俩的地。明天,他就要了,咱俩的命!”

魏驹,苦笑一声:“不这么着,还能咋办?”

韩虎的眼睛,在黑暗里,闪着光。

“反了他娘的!”

他一字一顿地说。

魏驹,吓得,差点,从席子上,跳起来。

“你疯了?!”

“额没疯!”韩虎说,“额都打听好了。赵家的赵襄子,早就,派人,跟城里的守将,联系上了。”

“只要额们,在背后,捅智瑶一刀。他们,里应外-合。这姓智的,必死无疑!”

魏驹,沉默了。

他的手指,在不停地,哆嗦。

这是一个,豪赌。

赢了,三家,瓜分智氏。

输了,魏、韩两家,万劫不复。

额看着他,那张,阴晴不定的脸。

额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

干!

干他娘的!

额在心里,替他,喊了出来。

额们魏家的人,宁可站着死,也不能,跪着活!

良久。

魏驹,抬起头。

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决绝的,狠厉。

“咋干?”

他问。

第二天。

智瑶,又在他的望楼上,喝酒。

他喝得,很高兴。

因为,魏家和韩家,派人来,告诉他。

就在今晚,他们会,作为内应,帮着智家,攻破赵家的水坝。

到时候,洪水倒灌,赵家的营地,会第一个,完蛋。

智瑶,信了。

他太自大了。

他觉得,这天下,没有人,敢骗他。

夜,来了。

黑得,伸手不见五指。

风,更大了。

吹得,人的骨头缝里,都发冷。

行动的,信号,是三声,猫头鹰叫。

当那,瘆人的叫声,划破夜空时。

魏、韩两家,最精锐的死士,摸黑,冲向了,智家的,大营。

他们,没有去攻打,赵家的水坝。

而是,冲向了,守护着,智家水坝的,那一小队,守军。

战斗,结束得,很快。

那些,喝得醉醺醺的,智家守军,还没反应过来,是咋回事。

就都,成了,刀下亡魂。

然后,魏、韩两家的士兵,挖开了,堵着汾河水的,那个,巨大的,缺口。

“轰——”

一声巨响。

被憋了,好几个月的,洪水,像一头,挣脱了,枷锁的,猛兽。

咆哮着,怒吼着,朝着,智家的,大营,席卷而去!

那一瞬间,地动山摇。

正在帐篷里,做着,霸主美梦的,智家士兵们。

连人带马,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滔天洪水,给吞没了。

惨叫声,哭喊声,响成一片。

可很快,就都,被,洪水的,咆哮声,给盖了过去。

智瑶,从他的,望楼上,被洪水,冲了下来。

他像一条,落水狗一样,在水里,挣扎着,扑腾着。

他那张,英俊的脸,此刻,写满了,惊恐和,不敢置信。

他想不明白。

他到死,都想不明白。

为啥,那两家,一首,对他,卑躬屈膝的,狗。

敢,反咬他一口。

就在这时。

晋阳城的,城门,大开了。

赵襄子的,军队,像潮水一样,涌了出来。

魏、韩、赵,三家的军队,汇合在一起。

把那些,侥幸,从水里,爬出来的,智家残兵,杀得,片甲不留。

血,染红了,整片,汪洋。

额看着,这一切。

心里,没有,半点,喜悦。

只有,一片,冰凉的,悲哀。

这是一场,背信弃义的,胜利。

这是一场,用同胞的鲜血,换来的,胜利。

从这一刻起。

晋国,那个曾经,称霸中原的,晋国。

那个额,和无数,先辈们,用血和汗,铸就的,晋国。

己经,死了。

智瑶,被抓住了。

赵襄子,恨他,恨得,咬牙切齿。

他下令,把智瑶的脑袋,砍了下来。

然后,用他的头盖骨,做成了一个,酒杯。

在庆功的宴会上。

魏驹,韩虎,赵襄子,三个人,就用这个,人头酒杯,喝酒。

他们,喝得很开心。

笑声,传出,老远。

额看着,那只,惨白的,酒杯。

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额想吐。

可额这缕,连胃都没有的,老魂,啥也,吐不出来。

打完了。

分赃。

智家的,土地,人口,财富。

像一块,巨大的,肥肉。

被,魏、韩、赵,三家,分得,干干净净。

他们,拿着竹简和笔,在地图上,划来划去。

“这块地,归额。”

“那个城,归恁。”

他们,划走的,不光是,智家的地。

他们,划走的,是晋国的,版图。

他们,是在,肢解,额们的,国家。

额看着,额的后人,魏驹,还有那个,叫魏斯的,小子。

他们,分到了,最大,最肥的,一块肉。

他们的脸上,洋溢着,胜利的,喜悦。

额,却只想,哭。

额飘走了。

额不想,再看下去了。

额怕,再看下去,额这缕,好不容易,聚起来的,老魂。

会,活活地,气散了。

额又回到了,曲沃的,宗祠。

额的牌位,被人,重新,立了起来。

裂缝,被用,上好的胶,粘好了。

只是那道,丑陋的,疤痕,却永远地,留在了那里。

就像,晋国这片土地上,那道,永远也,无法愈合的,伤口。

额又睡了过去。

这一次,额睡得,不踏实。

额总是在,做梦。

梦里,是文公,是狐偃,是赵衰,是额那些,一起,并肩战斗过的,老伙计。

他们,都用一种,很悲伤的眼神,看着额。

他们,不说话。

可额,知道,他们想问啥。

他们想问,昭啊,子明啊。

额们,辛辛苦苦,打下来的,江山。

咋,就,没了呢?

额,答不上来。

额只能,一遍一遍地,在梦里,跟他们,作揖,赔罪。

对不住。

各位,老哥。

是额,没本事。

是额,没教好,额的,那些,不肖子孙。

额,是罪人。

不知道,过了,多久。

额又被,一阵,庄严肃穆的,祭祀声,给唤醒了。

这一次,不是在,曲沃。

而是在,安邑(山西运城夏县)。

魏家,把都城,迁到了这里。

一座,崭新的,更加,宏伟的,宗庙,被建立了起来。

额的牌位,被放在了,最中间,最显眼的位置。

牌位,换了。

是上好的,金丝楠木。

上面,刻着一行,崭新的,大字。

“魏文侯始祖,成子魏公讳昭之神位”。

“魏文侯始祖”?

额,愣住了。

额啥时候,成“侯”了?

还是个,“文侯”?

底下,跪着一个人。

是魏斯。

他,己经不是,当年那个,跟在他阿大身后的,毛头小子了。

他穿着,只有,诸侯,才能穿的,礼服。

头上,戴着,十二旒的,冕冠。

他,己经是,魏国的,第一代,国君了。

他,就是,魏文侯。

他对着额的牌位,三跪九叩。

然后,他站起身,对着,底下,黑压压的,文武百官,高声宣读,祭文。

“……想我始祖成子,文能安邦,武能定国。城濮之战,扬我晋威。弭兵会盟,泽被苍生……”

他把额,夸得,天花乱坠。

好像额,是天底下,最完美的,圣人。

底下的人,听得,如痴如醉。

一个个,脸上,都露出了,无比崇敬的,神情。

额听着,却觉得,无比的,讽刺。

他们,崇拜的,是那个,为晋国,开疆拓土的,魏昭。

他们,祭拜的,是那个,为晋国,赢来,百年霸业的,魏昭。

可他们,却亲手,埋葬了,晋国。

他们,踩着,晋国的,尸体,建立了一个,新的,国家。

叫,魏。

然后,他们,把额,这个,晋国的老臣,当成了,他们魏国的,开国始祖。

这,真是,天底下,最大的,笑话。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又热,又烫。

原来,魂魄,也是会,心痛的。

祭祀,结束了。

魏斯,独自一人,留在了,宗庙里。

他看着额的牌位,看了很久。

“始祖,”他轻声说,像是在,跟额,聊天,“您,是不是,在怪额们?”

“怪额们,分了晋国?”

额,没说话。

“额知道,您,心里,肯定,不好受。”

“可额们,也没办法啊。”

“那世道,早就,变了。”

“周天子,名存实亡。晋公室,也成了,摆设。”

“礼,早就,崩了。乐,早就,坏了。”

“额们,要是不争,不抢,那下一个,被灭的,就是额们魏家。”

“额不想,让魏家,成为,下一个,智家。”

“所以,额们,只能,往前走。”

“哪怕,这条路,是踩着,晋国的,尸骨,走出来的。”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始祖,您放心。”

“您,没能守住的,那个‘礼’。”

“额,会用一个新的法子,把它,找回来。”

“额会,让咱们魏国,比当年的晋国,更强盛。”

“额会,让天下的百姓,都过上,好日子。”

“您,就,安心地,看着吧。”

说完,他对着额的牌位,又深深地,鞠了一躬。

然后,转身,大步地,走了出去。

他的背影,很坚定。

像一把,出了鞘的,利剑。

额看着他,远去。

心里,五味杂陈。

他说的,或许,是对的。

时代,确实,变了。

额守着的那一套,老的,规矩,礼法。

早就,不顶用了。

或许,额这个,老不死的,真的,该放手了。

额叹了口气。

额飘到了,牌位前。

伸出,那只,虚幻的,手。

轻轻地,拂过,“魏文侯始祖”,那几个,刺眼的字。

罢罢罢。

你们,爱咋叫,就咋叫吧。

只要,你们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少流点血,少遭点罪。

就算,你们,没忘了,额这个,老祖宗。

额,累了。

真的,累了。

额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额觉得,额,应该,能睡个,好觉了。

因为,额好像,己经,没有什么,好牵挂的了。

真好。


    (http://www.bq8xsz.com/book/SFUK-37.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bq8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