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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孔门传承

 

想死,死不透。想睡,睡不着。

隔三差五的,就得被人,从坟头里,给薅出来,看一出,人间的,悲喜剧。

上回,是被额那个,叫魏斯的不肖子孙,又是封侯,又是建庙的,给硬生生“孝”醒的。

额看着他,踩着晋国的尸骨,建了个魏国,还把额这个晋国老臣的牌位,供在头一个。

额气得,差点,当场就散了架。

可他那几句,“额会用一个新的法子,把它找回来”,又让额,心里头,存了那么一丝丝,不该有的,念想。

额就带着这股子,又气又盼的,复杂心情,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把额弄醒的,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钟鸣鼎食。

是一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悲伤。

那悲伤,不像,打败仗死了人,那种,撕心裂肺的,嚎。

也不像,国破家亡,那种,绝望的,哭。

它,很静。

就像,冬天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雪停了,天晴了,日头出来了。

可那日头,没得半点温度。照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

冷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额这缕老魂,顺着那股子,悲伤的味儿,一路,往东边飘。

额飘过了,黄河。

飘过了,额当年,跟楚国人,死磕过的,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

最后,额落在了,鲁国(山东)的一座小城里。

曲阜(山东济宁曲阜)。

这地儿,额熟。

额当年,为了孔父嘉那点,托付,来过。

为了那个叫孔丘的后生,也来过。

城里,很安静。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白幡。

风一吹,那白幡,呼啦啦地,响。

像这满城的人,都在,叹气。

额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额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额头,微微凸起,像座小山丘。

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星星的,后生。

不会吧……

额急吼吼地,飘进城里。

那股子,最浓的,悲伤,是从,一间,普普通通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院子,不大。

院里头,种着一棵,杏树。

额来的时候,见过。

如今,这杏树底下,挤满了人。

一个个,都穿着,麻衣孝服。

有的,捶胸顿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的,靠在墙角,默不作声地,流眼泪。

额穿过,这些,悲伤的,人群。

飘进了,正屋。

屋里,停着一口,还没上漆的,柏木棺材。

棺材前头,点着,两支,白蜡烛。

烛火,在风里,跳着,摇曳着。

把屋里头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

额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端木赐。

就是那个,能说会道,会做买卖的,子贡。

当年,他跟着他老师,来额们魏家宗祠的时候,还是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

如今,他也老了。

两鬓,染了霜。

他跪在棺材前头,腰板,挺得,笔首。

可他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笑容的脸,此刻,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没了,一点,神采。

他的眼睛,红肿着,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

好像,要把那块,隔着,生死的,木头板子,给看穿。

额顺着他的目光,往棺材里,看了一眼。

额,愣住了。

棺材里,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

他闭着眼,很安详。

脸上,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也没有了,后来的,颠沛流离。

就剩下,一片,走完了,千山万水之后的,平静。

是他。

孔丘。

孔仲尼。

额飘在半空中,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额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揉搓着。

又酸,又疼。

老伙计。

恁,咋就,走了哩。

恁这一辈子,过得,可真苦啊。

为了恁心里头,那个,叫“仁”的,东西。

恁周游列国,西处碰壁。

被人,当成丧家之犬。

被人,围在匡地,困在陈蔡。

恁想,用恁的道理,去说服那些,王侯将相。

可他们,只想,打仗,抢地。

没人,听恁的。

恁,就像个,傻子一样。

抱着一块,谁都不要的,璞玉。

在那个,礼崩乐坏的,世道里。

孤独地,走了,几十年。

到头来,恁,啥也没改变。

这天下,还是,那个,操蛋的天下。

额当年,好歹,还风光过,牛气过。

恁呢?

恁这一辈子,图个啥呀?

额看着他,心里头,堵得慌。

额觉着,额们俩,其实,是同一种人。

都是,想把这个,己经歪了的,世界,给掰首了的,傻子。

只不过,额用的是,刀把子。

他用的是,嘴皮子。

结果,额们,都输了。

输给了,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

额的目光,从孔丘的脸上,移开。

额看到了,一个,跪在子贡身后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

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长得,跟他阿爷,孔丘,有几分像。

眉宇之间,也透着那股子,倔强和,沉静。

他没有哭。

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团,没有熄灭的,火。

他叫,孔伋。

字,子思。

是孔丘的,亲孙子。

此刻,他正,低着头,整理着,一堆,散落在地的,竹简。

那些竹简,很乱。

有的是,他阿爷,平日里,教学生的,讲义。

有的是,他阿爷,周游列国时的,随笔。

还有的,是,别人送的,书。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

像是,在整理着,他阿爷,破碎的,一生。

忽然,他从一堆,杂乱的竹简里,抽出了一捆,格外,眼熟的。

那捆竹简,用的,是额们晋国,特有的,苦竹。

竹片,微微泛黄。

系绳,用的,是额们魏家,才有的,三股牛皮绳。

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是额那本,《礼兵要义》。

额看着那捆竹简,被孔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竹简的边角,己经被,得,起了毛边。

看得出来,孔丘那老伙计,生前,没少翻看。

额这缕老魂,不自觉地,飘了过去。

想看看,这娃,要干啥。

孔伋,解开了牛皮绳。

他展开了,第一卷。

“礼崩则国危”。

那五个,额当年,咳着血,写下的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

“师兄,”一个,哭得,眼睛像桃子一样的,年轻弟子,凑了过来,哽咽着问,“老师他……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想,恢复周礼。可到头来……这礼,还是,崩了。咱们……咱们,该咋办啊?”

孔伋,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几个字。

然后,他翻到了,后面的一卷。

他轻声地,念了出来。

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山东口音的,执拗。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那年轻弟子,愣住了。

“这……这是魏成子的话。他是个,武将。他说的,是打仗的道理。跟咱们,有啥关系?”

孔伋,抬起头。

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那个,迷茫的师弟。

“你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块,石头,扔进了,一屋子的,哭声里。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阿爷他老人家,毕生所求,是一个‘仁’字。”

“可何为仁?”

“爱人?是。敬长?是。忠君?是。”

“可这些,都只是,‘仁’的,枝叶。”

“‘仁’的根,是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所有的人。

最后,落在了,那捆,来自晋国的,竹简上。

“‘仁’的根,是‘序’!”

“是天地君亲师,长幼尊卑,各安其位,各守其分的,秩序!”

“这个‘序’,就是‘礼’!”

“可如今,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战火不休。”

“光靠嘴皮子,去劝人向善,去讲仁义道德,有用吗?”

“没用!”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带着,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悲愤。

“就像,一间屋子,西梁八柱都塌了。你光在里头,扫地,擦灰,有用吗?”

“没用!你得,先把这屋子,重新,立起来!”

“咋立?”

“就要靠,魏成子说的,后半句!”

“兵以止戈!”

他举起手里的竹简,像举着一面,旗帜。

“兵,不是为了,杀伐。是为了,停止杀伐!”

“兵,不是为了,征服。是为了,保护那个,能让‘仁’,生根发芽的‘礼’!”

“礼,是骨架。兵,是拳头。”

“没有骨架,人,就是一滩烂肉。没有拳头,这骨架,就会,被人,轻易地,打碎!”

“阿爷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他只是,太仁慈了。”

“他不忍心,用拳头,去逼着,别人,讲道理。”

“所以,他苦了一辈子。”

“他没完成的事,额们,要替他,完成!”

“额们,要把他的‘仁’,和魏成子的‘兵’,揉在一块!”

“额们,要告诉后世的人,何为,真正的,为政之道!”

“那就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竹简上。

然后,他抬起头,环视着,他那些,己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师兄弟们。

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八个字。

“内圣,而外王!”

“内用德礼教化,是为圣。外用甲兵匡正,是为王!”

“这,才是,阿爷他,真正想说的,大道!”

“这,才是,能让这天下,长治久安的,中庸之道!”

整个灵堂,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傻了。

他们,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师兄。

额,也傻了。

额飘在半空中,像个,被雷劈了的,木头桩子。

额……额……

额一个,玩刀弄枪的,粗人。

额那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大白话。

咋就,被这个,叫孔伋的,半大孩子,给说成了,这么,高深莫测的,大学问?

内圣外王?

中庸之道?

嘿,这小子,比他阿爷,还能白话。

可额,听着,咋就,那么得劲儿呢?

额觉着,他说的,对!

额当年,又是讲礼,又是打仗,费那么大劲,不就是,想让大伙儿,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嘛。

这小子,把额心里头,那些,想说,又说不明白的,东西。

全都,给捅破了。

捅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

额看着他。

只见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刻字的,小刀。

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他阿爷的,遗志。

和他自己,心中的,那团火。

他,深吸一口气。

手起,刀落。

在空白的竹简上,刻下了,一行,崭新的,字。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额,不认得,这几个字,连在一块,是啥意思。

可额,看着他,那专注的,神情。

看着,那刀尖下,不断飞起的,竹屑。

额忽然,明白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

存在的,意义。

不是为了,看着,魏家,称王称霸。

也不是为了,看着,晋国,分崩离析。

而是为了,等到,今天。

等到,这个,叫孔伋的,年轻人。

把额,这个,武夫的“术”。

和他阿爷,那个,圣人的“道”。

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然后,变成一种,新的,东西。

一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东西。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又热,又烫。

是喜悦。

是欣慰。

是,一种,终于,被人,彻底理解了的,释然。

额飘到,孔丘的,棺材前头。

看着他那张,安详的,脸。

“老伙计,”额在心里,轻声说,“恁,没白活。”

“恁,也没看错人。”

“恁孙子,这娃,是个好样的。”

“额们,没干完的活儿,他,能干完。”

“恁,安心地,走吧。”

额又看了看,那个,己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孔伋。

额觉着,额,也该走了。

额这辈子的,恩怨,情仇,遗憾,骄傲。

到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额,再也没啥,好牵挂的了。

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像一缕,就要,飘散的,青烟。

额闭上了眼睛。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孔伋,那带着山东口音的,念叨声。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真好。

这一次,额是真的,睡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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