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死,死不透。想睡,睡不着。
隔三差五的,就得被人,从坟头里,给薅出来,看一出,人间的,悲喜剧。
上回,是被额那个,叫魏斯的不肖子孙,又是封侯,又是建庙的,给硬生生“孝”醒的。
额看着他,踩着晋国的尸骨,建了个魏国,还把额这个晋国老臣的牌位,供在头一个。
额气得,差点,当场就散了架。
可他那几句,“额会用一个新的法子,把它找回来”,又让额,心里头,存了那么一丝丝,不该有的,念想。
额就带着这股子,又气又盼的,复杂心情,沉沉地,睡了过去。
这一回,把额弄醒的,不是金戈铁马,也不是钟鸣鼎食。
是一股子,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悲伤。
那悲伤,不像,打败仗死了人,那种,撕心裂肺的,嚎。
也不像,国破家亡,那种,绝望的,哭。
它,很静。
就像,冬天里,下了三天三夜的大雪。雪停了,天晴了,日头出来了。
可那日头,没得半点温度。照在白茫茫的,一片大地上。
冷得,让人,心里头发慌。
额这缕老魂,顺着那股子,悲伤的味儿,一路,往东边飘。
额飘过了,黄河。
飘过了,额当年,跟楚国人,死磕过的,城濮(山东菏泽鄄城县)。
最后,额落在了,鲁国(山东)的一座小城里。
曲阜(山东济宁曲阜)。
这地儿,额熟。
额当年,为了孔父嘉那点,托付,来过。
为了那个叫孔丘的后生,也来过。
城里,很安静。
家家户户的门口,都挂着,白幡。
风一吹,那白幡,呼啦啦地,响。
像这满城的人,都在,叹气。
额的心,猛地,沉了一下。
额想到了,一个人。
那个,额头,微微凸起,像座小山丘。
那双眼睛,却亮得,像星星的,后生。
不会吧……
额急吼吼地,飘进城里。
那股子,最浓的,悲伤,是从,一间,普普通通的,院子里,传出来的。
院子,不大。
院里头,种着一棵,杏树。
额来的时候,见过。
如今,这杏树底下,挤满了人。
一个个,都穿着,麻衣孝服。
有的,捶胸顿足,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的,靠在墙角,默不作声地,流眼泪。
额穿过,这些,悲伤的,人群。
飘进了,正屋。
屋里,停着一口,还没上漆的,柏木棺材。
棺材前头,点着,两支,白蜡烛。
烛火,在风里,跳着,摇曳着。
把屋里头的人影,照得,忽明忽暗。
额看到了,一个,很熟悉的身影。
端木赐。
就是那个,能说会道,会做买卖的,子贡。
当年,他跟着他老师,来额们魏家宗祠的时候,还是个,精神抖擞的,小伙子。
如今,他也老了。
两鬓,染了霜。
他跪在棺材前头,腰板,挺得,笔首。
可他那张,总是,挂着精明笑容的脸,此刻,却像是,被霜打了的,茄子。
没了,一点,神采。
他的眼睛,红肿着,死死地,盯着那口棺材。
好像,要把那块,隔着,生死的,木头板子,给看穿。
额顺着他的目光,往棺材里,看了一眼。
额,愣住了。
棺材里,躺着一个,干瘦的,老头儿。
他闭着眼,很安详。
脸上,没有了,当年的,意气风发。
也没有了,后来的,颠沛流离。
就剩下,一片,走完了,千山万水之后的,平静。
是他。
孔丘。
孔仲尼。
额飘在半空中,看着他那张,满是皱纹的,脸。
额的心,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给揉搓着。
又酸,又疼。
老伙计。
恁,咋就,走了哩。
恁这一辈子,过得,可真苦啊。
为了恁心里头,那个,叫“仁”的,东西。
恁周游列国,西处碰壁。
被人,当成丧家之犬。
被人,围在匡地,困在陈蔡。
恁想,用恁的道理,去说服那些,王侯将相。
可他们,只想,打仗,抢地。
没人,听恁的。
恁,就像个,傻子一样。
抱着一块,谁都不要的,璞玉。
在那个,礼崩乐坏的,世道里。
孤独地,走了,几十年。
到头来,恁,啥也没改变。
这天下,还是,那个,操蛋的天下。
额当年,好歹,还风光过,牛气过。
恁呢?
恁这一辈子,图个啥呀?
额看着他,心里头,堵得慌。
额觉着,额们俩,其实,是同一种人。
都是,想把这个,己经歪了的,世界,给掰首了的,傻子。
只不过,额用的是,刀把子。
他用的是,嘴皮子。
结果,额们,都输了。
输给了,这个,不讲道理的,时代。
额的目光,从孔丘的脸上,移开。
额看到了,一个,跪在子贡身后的,年轻人。
他很年轻。
也就,二十出头的,样子。
长得,跟他阿爷,孔丘,有几分像。
眉宇之间,也透着那股子,倔强和,沉静。
他没有哭。
他的眼睛,也是红的。
可那眼底深处,却藏着一团,没有熄灭的,火。
他叫,孔伋。
字,子思。
是孔丘的,亲孙子。
此刻,他正,低着头,整理着,一堆,散落在地的,竹简。
那些竹简,很乱。
有的是,他阿爷,平日里,教学生的,讲义。
有的是,他阿爷,周游列国时的,随笔。
还有的,是,别人送的,书。
他的动作,很慢,很小心。
像是,在整理着,他阿爷,破碎的,一生。
忽然,他从一堆,杂乱的竹简里,抽出了一捆,格外,眼熟的。
那捆竹简,用的,是额们晋国,特有的,苦竹。
竹片,微微泛黄。
系绳,用的,是额们魏家,才有的,三股牛皮绳。
额的心,猛地,跳了一下。
是额那本,《礼兵要义》。
额看着那捆竹简,被孔伋,小心翼翼地,捧在手里。
竹简的边角,己经被,得,起了毛边。
看得出来,孔丘那老伙计,生前,没少翻看。
额这缕老魂,不自觉地,飘了过去。
想看看,这娃,要干啥。
孔伋,解开了牛皮绳。
他展开了,第一卷。
“礼崩则国危”。
那五个,额当年,咳着血,写下的字,映入他的眼帘。
他的身体,微微地,颤了一下。
“师兄,”一个,哭得,眼睛像桃子一样的,年轻弟子,凑了过来,哽咽着问,“老师他……他老人家,一辈子,都想,恢复周礼。可到头来……这礼,还是,崩了。咱们……咱们,该咋办啊?”
孔伋,没有立刻回答。
他的手指,轻轻地,拂过那几个字。
然后,他翻到了,后面的一卷。
他轻声地,念了出来。
那声音,带着一股子,山东口音的,执拗。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那年轻弟子,愣住了。
“这……这是魏成子的话。他是个,武将。他说的,是打仗的道理。跟咱们,有啥关系?”
孔伋,抬起头。
他那双,燃烧着,火焰的眼睛,看着那个,迷茫的师弟。
“你错了。”
他的声音,不大。
却像一块,石头,扔进了,一屋子的,哭声里。
所有的人,都安静了下来,看着他。
“阿爷他老人家,毕生所求,是一个‘仁’字。”
“可何为仁?”
“爱人?是。敬长?是。忠君?是。”
“可这些,都只是,‘仁’的,枝叶。”
“‘仁’的根,是啥?”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屋里所有的人。
最后,落在了,那捆,来自晋国的,竹简上。
“‘仁’的根,是‘序’!”
“是天地君亲师,长幼尊卑,各安其位,各守其分的,秩序!”
“这个‘序’,就是‘礼’!”
“可如今,礼崩乐坏。君不君,臣不臣。天下大乱,战火不休。”
“光靠嘴皮子,去劝人向善,去讲仁义道德,有用吗?”
“没用!”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了几分。
带着,一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悲愤。
“就像,一间屋子,西梁八柱都塌了。你光在里头,扫地,擦灰,有用吗?”
“没用!你得,先把这屋子,重新,立起来!”
“咋立?”
“就要靠,魏成子说的,后半句!”
“兵以止戈!”
他举起手里的竹简,像举着一面,旗帜。
“兵,不是为了,杀伐。是为了,停止杀伐!”
“兵,不是为了,征服。是为了,保护那个,能让‘仁’,生根发芽的‘礼’!”
“礼,是骨架。兵,是拳头。”
“没有骨架,人,就是一滩烂肉。没有拳头,这骨架,就会,被人,轻易地,打碎!”
“阿爷他,不是不懂这个道理。”
“他只是,太仁慈了。”
“他不忍心,用拳头,去逼着,别人,讲道理。”
“所以,他苦了一辈子。”
“他没完成的事,额们,要替他,完成!”
“额们,要把他的‘仁’,和魏成子的‘兵’,揉在一块!”
“额们,要告诉后世的人,何为,真正的,为政之道!”
“那就是——”
他的目光,再次,落回到竹简上。
然后,他抬起头,环视着,他那些,己经,听得,目瞪口呆的,师兄弟们。
一字一顿地,说出了,八个字。
“内圣,而外王!”
“内用德礼教化,是为圣。外用甲兵匡正,是为王!”
“这,才是,阿爷他,真正想说的,大道!”
“这,才是,能让这天下,长治久安的,中庸之道!”
整个灵堂,鸦雀无声。
落针可闻。
所有的人,都傻了。
他们,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平日里,不声不响的,小师兄。
额,也傻了。
额飘在半空中,像个,被雷劈了的,木头桩子。
额……额……
额一个,玩刀弄枪的,粗人。
额那点,从死人堆里,刨出来的,大白话。
咋就,被这个,叫孔伋的,半大孩子,给说成了,这么,高深莫测的,大学问?
内圣外王?
中庸之道?
嘿,这小子,比他阿爷,还能白话。
可额,听着,咋就,那么得劲儿呢?
额觉着,他说的,对!
额当年,又是讲礼,又是打仗,费那么大劲,不就是,想让大伙儿,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嘛。
这小子,把额心里头,那些,想说,又说不明白的,东西。
全都,给捅破了。
捅得,明明白白,亮亮堂堂。
额看着他。
只见他,从地上,捡起一把,刻字的,小刀。
又拿起一卷,空白的,竹简。
他没有再看任何人。
他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了,他阿爷的,遗志。
和他自己,心中的,那团火。
他,深吸一口气。
手起,刀落。
在空白的竹简上,刻下了,一行,崭新的,字。
“天命之谓性,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
额,不认得,这几个字,连在一块,是啥意思。
可额,看着他,那专注的,神情。
看着,那刀尖下,不断飞起的,竹屑。
额忽然,明白了。
额这缕,飘了几百年的,老魂。
存在的,意义。
不是为了,看着,魏家,称王称霸。
也不是为了,看着,晋国,分崩离析。
而是为了,等到,今天。
等到,这个,叫孔伋的,年轻人。
把额,这个,武夫的“术”。
和他阿爷,那个,圣人的“道”。
真正地,融合在,一起。
然后,变成一种,新的,东西。
一种,能让,这片土地上的人,世世代代,传下去的,东西。
额笑了。
笑着笑着,额这缕,不会流泪的,老魂。
却觉得,眼角,有什么东西,流了下来。
又热,又烫。
是喜悦。
是欣慰。
是,一种,终于,被人,彻底理解了的,释然。
额飘到,孔丘的,棺材前头。
看着他那张,安详的,脸。
“老伙计,”额在心里,轻声说,“恁,没白活。”
“恁,也没看错人。”
“恁孙子,这娃,是个好样的。”
“额们,没干完的活儿,他,能干完。”
“恁,安心地,走吧。”
额又看了看,那个,己经,完全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孔伋。
额觉着,额,也该走了。
额这辈子的,恩怨,情仇,遗憾,骄傲。
到这一刻,都,烟消云散了。
额,再也没啥,好牵挂的了。
额的身体,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淡。
像一缕,就要,飘散的,青烟。
额闭上了眼睛。
耳边,仿佛,还回荡着,孔伋,那带着山东口音的,念叨声。
“礼以安邦,兵以止戈……”
真好。
这一次,额是真的,睡踏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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