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那张黑黢黢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他那双牛一样大的眼睛瞪着额,嘴巴张得能塞进去一个拳头。
“将、将军……”他结结巴巴地说,“恁、恁说啥?”
“恁疯啦?”
他看额的眼神,不像是在看一个将军,倒像是在看一个刚从坟地里头爬出来的、脑子不清爽的活死人。
额晓得。
额这个想法,确实疯。
在咱们这个时代,城门是啥地方?
那是一座城的脸面,也是一座城的命门。
那儿的兵,是全城里头最精锐的。那儿的守备,是全城里头最森严的。
额们三个人,一个是被通缉的要犯,一个是忠心耿耿但己经累得快脱力的随从,还有一个,是连剑都举不起来的娃儿。
三个人,去闯一座城最硬的关卡?
这不是找死,是赶着趟儿去投胎。
额没理会石头的惊愕。
额只是转过身,看着那个缩在墙角,用一双茫然的眼睛瞅着额们的娃儿,木金父。
额慢慢蹲下身子,把额的手,放在了他冰凉的小手上。
“娃,额问恁,恁想不想给恁爹报仇?”
木金父的嘴唇哆嗦着,他没说话,可是那双眼睛里头,瞬间就燃起了一小撮火苗。
那是恨。
是家破人亡的恨。
额点了点头,又扭头看向石头。
“石头,额也问恁,恁想不想给死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里的那五十个弟兄,讨个说法?”
石头那粗重的呼吸声,在死寂的院子里头,像拉风箱一样。
他的拳头,捏得咯咯作响。
他那张又惊又怕的脸上,慢慢地,也爬上了一层血红色。
“想!”他从牙缝里头挤出这个字,“做梦都想!”
“好。”额站了起来,拍了拍手。
额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连额自己都觉得陌生的、冰冷的平静。
“恁们都记着,咱们今天晚上,不是在逃命。”
额的目光,扫过他们两个。
“咱们是在给孔父嘉大人送行,是在给额们那五十个弟兄,烧一封信。”
“这封信,额们要用华督的脸来当纸,用他手下那帮杂碎的血来当墨。”
“额要让整个商丘城的人都看着,让天下所有想看额们魏氏笑话的人都晓得。”
“额们晋国(山西)人,就算只剩下最后一个,站着死,也绝不跪着活!”
额的话,好像带着钩子,把他们俩心底里头最深的那股子怨气和血性,都给勾了出来。
石头的眼睛红了。
木金父那小小的身子,也不再发抖了,他学着石头的样子,把一双小拳头捏得死死的。
“将军,恁说咋干!额听恁的!”石头瓮声瓮气地说,“就算是刀山火海,额石头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毕万老爷子的种!”
额笑了。
这才是额的兵。
这才是额们魏氏的兵。
“不闯刀山,也不下火海。”额的嘴角勾了起来,“咱们,去放火。”
额把那几张林夏留下的纸,又掏了出来。
额指着上头的一张图。
那张图画得乱七八糟,有风,有房子,还有一些箭头。
林夏给额讲过,这叫“风向与火势蔓延图”。
她说,火,跟水一样,也跟兵一样。
恁得懂它的脾气,顺着它的性子来,它就能变成恁手里头最厉害的兵器。
“石头,恁看。”额把那张图摊在地上,“今儿晚上,吹的是西北风。”
“额们在这儿。”额指了指图上额们藏身的这个破院子。
“城门,在那儿。”额又指了指东南方向的那个大门。
“华督的府邸,还有他那几个心腹的家,都在这片儿。”额的手指,在城西边的一大块地方画了个圈。
石头凑过来看,一脸的懵懂。
“将军,这……有啥说法?”
“说法大了去了。”额的声音里,带着一丝连额自己都觉得兴奋的颤抖。
这是一种全新的感觉。
不是以前那种,靠着勇气和蛮力去冲杀的痛快。
而是一种……站在高处,看着底下所有人都成了额棋盘上的子儿,由着额来摆布的、掌控一切的。
额晓得,这不是额自己的本事。
这是那个傻婆娘,那个隔着几千年时光的战友,硬塞到额脑子里的东西。
额不能糟蹋了它。
“咱们要去放火。不在一处放,要在十几处,几十处地方,同时放!”
“额们要把火,点在城西,点在上风口。”
“风会帮咱们,把火势往东南方向吹。那儿,是商丘城里头最富庶的地方,是那些达官贵人住的地方。”
“火一烧起来,烧的就不是几间破屋子,烧的是那些人的命根子。”
“他们会慌,会乱,会哭爹喊娘地去救火。”
“华督呢?他刚杀了国君,正是心虚的时候。城里头一乱,他第一个想到的,不是抓咱们,而是怕有人趁机作乱,要他的狗命。”
“他会把城门守军都调过去,一半救火,一半去保卫他的府邸。”
“到那个时候,城门那儿,就是最空虚的地方。”
额一口气说完,自己都觉得有点口干舌燥。
石头和木金父,都听傻了。
他们俩张着嘴,呆呆地看着额,好像头一回认识额一样。
过了好半天,石头才“咕咚”一声,咽了口唾沫。
“将……将军……恁、恁咋会懂这些?”
额能咋说?
额能说额刚刚去几千年后溜达了一圈,还见了个鬼吗?
额只能板起脸,把那几张纸往怀里一揣。
“少废话!”额低喝道,“这是军机!恁只管照做!”
“咱们没多少时候了。石头,恁去摸清楚城西那些柴房、粮仓的位置,越多越好,越集中越好。记住,只看不动手,天黑透了再回来。”
“额,去找点‘好东西’。”
石头虽然还是一脸的想不通,但他对额的信赖,己经刻进了骨子里。
他二话不说,对着额一抱拳,身子一矮,像只狸猫一样,又窜了出去。
院子里,又只剩下额和木金父。
额摸了摸娃儿的头。
“娃,恁在这儿等着,哪儿也别去。要是有人来,恁就躲到那口枯井里头去。”
木金父重重地点了点头。
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满是与他年纪不相符的坚毅。
额晓得,仇恨,是能让一个娃儿,在一夜之间长大的。
额心里头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院子。
额要去的地方,额晓得在哪儿。
孔父嘉大人的府邸,虽然被抄了,但里头有个地方,华督的人肯定不会去搜。
那就是茅厕。
额在商丘的这些日子,跟孔父嘉大人喝过几次酒。
他跟额提过一嘴,说他家那个大管家,有个怪癖好,喜欢把一些炼丹剩下的硫磺、硝石,埋在茅厕后头的土墙根底下,说是能驱蛇虫。
在别人眼里,那是腌臢玩意儿。
可在额眼里,那是林夏给额的图纸上,画着的那个能“天崩地裂”的玩意儿的引子。
额不晓得那玩意儿到底有多大威力。
但额晓得,只要一点点,就能让火烧得更旺,烧出更大的动静。
……
天,终于黑透了。
像一块巨大的黑布,把整个商丘城都给罩住了。
连月亮和星星,都吓得不敢露头。
石头回来了。
他带回来一张用木炭画在破布上的简易地图,上头标了十几处柴房和草料场的位置。
额也回来了。
额的袖子里,藏着好几包用油布裹着的、黄的白的粉末。
额们三个人,又凑在了那个破院子里。
没有话。
只有沉重的呼吸声。
额把那些粉末,分成了十几份,又找了些干透了的枯草和破布,做了十几个简陋的“火引子”。
额把其中一半,交给了石头。
“石头,恁去北边这几处。”额指着地图,“记住,动作要快,点着了就走,别回头,别停留。不管听到啥动静,都不要管。半个时辰后,额们在西城门那个废弃的哨塔底下汇合。”
“将军,恁呢?”
“额带木金父,去南边这几处。”
“不行!”石头急了,“太危险了!恁带着小公子,咋能……”
“这是命令!”额打断了他。
额看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石头,恁记着。今晚,额们是在打仗。打仗,就不能怕死。额们越是闹出天大的动静,活下去的指望就越大。”
“额要亲自去点那几把火。额要亲眼看着,这座吃人的城,是咋样被烧起来的。”
额的眼神,让石头把后头的话都咽了回去。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把那些火引子揣进怀里,又深深地看了额和木金...父一眼。
“将军,小公子,恁们……多保重!”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消失在了夜色里。
额低下头,看着木金父。
“娃,怕不怕?”
娃儿摇了摇头,那双乌溜溜的眼睛,在黑暗里亮得惊人。
“不怕。”他说,“额爹说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杀奸贼,就是有所为。”
额的心,被狠狠地撞了一下。
好一个“有所为,有所不为”。
孔父嘉大人,恁在天有灵,就好好看看。
恁的儿子,是条汉子。
额们今晚,就要替恁,把这“有所为”三个字,刻在商丘城的天上!
额把娃儿背在了背上,用布条牢牢地捆住。
“抓紧了。”
额的身子,像箭一样,射进了无边的黑暗之中。
……
商丘城的西边,是一片连着一片的宅院。
越往里走,院子越大,也越安静。
额像个幽灵,在这些高墙大院的阴影里头穿行。
额的每一次呼吸,都和夜风融在了一起。
额的每一次落脚,都轻得像一片飘落的叶子。
额找到了第一个地方。
一个大户人家的后院柴房。
里头堆满了半人高的干柴。
额把一个火引子塞进了柴堆最深处,用火石,轻轻一敲。
嗤——
一小撮火苗,亮了一下,又迅速地钻进了干柴里头。
没有声响。
只有一股子淡淡的焦糊味。
额没有停留。
第二个,第三个,第西个……
额像一个辛勤的农夫,在黑暗的田地里,播撒着愤怒的种子。
额的动作,越来越快,越来越熟练。
额的血,也一点一点地,热了起来。
当额把最后一个火引子,扔进一个挂着“华”字灯笼的府邸旁边的马厩草料场时。
北边,突然亮了一下。
紧接着,一股子浓烟,冲天而起。
“走水啦——!快来人啊!走水啦——!”
一声凄厉的惨叫,划破了商丘城的死寂。
就像往一锅滚油里头,泼了一瓢冷水。
整个商丘城,瞬间就炸了。
哭喊声,叫骂声,铜锣的“当当”声,乱成了一锅粥。
“还愣着干啥!救火啊!”
“西边!西边也着了!”
“我的妈呀!粮仓!粮仓也烧起来了!”
火光,从十几处地方,同时亮起。
在西北风的鼓动下,那些火苗子,像贪婪的舌头,疯狂地舔舐着一切能烧着的东西。
火借风势,风助火威。
不过一转眼的工夫,半个西城,都变成了一片火海。
整个天,都被映得通红。
额背着木金父,站在一处高墙的阴影里,冷冷地看着这一切。
背上的娃儿,身子绷得紧紧的。
他的小脸,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
额能感觉到,他的心,在狂跳。
“爹……”他突然在额耳边,用蚊子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
“恁看到了吗?”
额的鼻子一酸。
“看到了。”额哑着嗓子说,“恁爹,还有那五十个叔伯,都看着呢。”
“看着额们,咋样把这不公道的世道,烧出一个窟窿来!”
额不再犹豫,转身就朝着西城门的方向,狂奔而去。
街上,己经乱套了。
到处都是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人。
穿着皮甲的兵士,举着火把,声嘶力竭地吼着,想要维持秩序,可根本没人听他们的。
更多的人,提着水桶,扛着被褥,哭喊着从着火的宅子里头往外跑。
额们混在人群里头,就像两滴水,汇入了奔腾的江河。
没人注意到额们。
所有人的脸上,都只有恐惧。
对大火的恐惧。
额冷眼看着。
额想起了林夏说过的一句话。
她说,真正的恐惧,不是来自于敌人有多强大,而是来自于秩序的崩溃。
当所有人都只顾着自己的时候,再强大的军队,也是一盘散沙。
额的判断,一点没错。
一队队的城门守军,被调离了岗位,朝着火场跑去。
他们的脸上,也都是慌乱。
因为他们晓得,那些着火的宅子里头,住着的都是他们得罪不起的大人物。
救火,是功劳。
守城门,现在反倒成了最不打紧的差事。
等额们冲到西城门下的时候。
这里,果然己经乱成了一团。
巨大的城门,被人从里头打开了。
无数的富户,赶着装满了金银细软的马车,想要逃出这个着火的地狱。
出城的,进城的,救火的,逃命的,全都堵在了一块儿。
守门的几十个兵士,被挤得东倒西歪,手里的戈矛,与其说是兵器,不如说是烧火棍。
他们声嘶力竭地喊着“不准走”,可根本没人理他们。
机会!
额的眼睛,亮了。
额拉着木金父,像一条滑溜的鱼,从一辆马车的底下,钻了过去。
“站住!干啥的!”
一个满脸横肉的军官,终于注意到了额们。
他的刀,指向了额。
额没说话。
额只是抬起头,看着他。
额的眼睛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感情。
只有一片比身后的火海,还要炙热的杀意。
那军官被额的眼神,看得心里头发毛,手里的刀,都抖了一下。
就在他愣神的这一刹那。
额动了。
额的身子,像一张拉满了的弓,瞬间弹了出去。
怀里的“昭明”剑,发出一声压抑了太久的龙吟。
一道清冷的寒光,闪过。
噗嗤。
那个军官的眼睛,瞪得溜圆。
他低头,看着自己胸口上那个细细的血洞。
他到死,都没想明白。
这个穿着破烂衣裳的男人,为啥会有这么快的剑。
血,喷了出来。
人群,发出了更惊恐的尖叫。
“杀人了!杀人了!”
乱了。
彻底乱了。
额没有停。
额拉着木金父,像一把锥子,狠狠地扎进了混乱的人群。
昭明剑在额的手里,不再是君子之剑。
它变成了一件最高效的、收割生命的工具。
没有花哨的招式。
没有多余的动作。
只有最首接的,刺,撩,劈。
每一剑出去,都必然有一个挡路的人倒下。
血,溅在额的脸上,是热的。
溅在木金父的脸上,也是热的。
娃儿死死地咬着嘴唇,一声不吭。
他抓着额衣服的手,抓得额的后背生疼。
可他没有闭眼。
他就那么睁着眼,看着额为他们,杀出一条血路。
“拦住他!他是魏昭!”
“抓住他!太宰大人有赏!”
终于,有人认出了额。
剩下的那些兵士,像闻到了血腥味的野狗,红着眼,朝着额们扑了过来。
可他们,太慢了。
他们的秩序,早就乱了。
他们的勇气,早就被大火和混乱给烧光了。
他们面对的,不再是那个讲“五十步不追”的晋国(山西)大夫。
而是一个从地狱里爬出来,心里头装着一个崭新世界的,复仇者。
额杀散了最后一波挡路的兵士。
眼前,豁然开朗。
城门外,是无边的黑暗。
是自由的,清冷的空气。
额拉着木金父,冲出了城门,冲进了那片黑暗里。
额们没有停,一口气跑出了好几里地,首到再也听不到城里的哭喊声,首到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
额才停了下来。
额回过头。
远方,商丘城像一个巨大的、烧红了的烙铁,印在漆黑的大地上。
那冲天的火光,在额的瞳孔里,跳动着。
额晓得。
从今晚开始,额魏昭,再也不是以前那个魏昭了。
以前的魏昭,死在了这场大火里。
现在的额,是林夏书里那个,要用“礼”与“兵”,重整这个山河的人。
额在心里头,对着那片火光,轻轻地说。
傻婆娘。
看到了吗?
恁要的“史料”,额给你写出来了。
这第一笔,够不够浓?够不够重?
额好像看到,在那片火光的尽头,有一个模糊的身影,对着额,露出了一个骄傲的,释然的微笑。
额低下头,看着怀里的木金父。
娃儿己经累得睡着了。
他的小脸上,还挂着泪痕,嘴角,却微微地翘着。
他一定,是梦到他爹了。
额把他背好,辨认了一下方向。
“走。”
额对着无边的黑暗,迈出了第一步。
回晋国(山西)去。
故事,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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