额们走了很久。
久到额己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腿了,那两条腿就像是别人的,挂在额的胯骨上,机械地往前迈。
天上的星星,从东边,走到了西边。
地上的路,从软和的泥土,变成了硌脚的石子。
额背上的娃儿,木金父,睡得很沉。他的呼吸,均匀地扑在额的脖颈上,热乎乎的,是这冰冷冷的夜里头,唯一能让额感觉到自个儿还活着的玩意儿。
额的脑子里,还是那片通红的火光。
还有华督那帮杂碎们,惊恐的、扭曲的脸。
额不晓得烧死了多少人。
额也不想去晓得。
额只晓得,孔父嘉大人的仇,额报了第一笔。
那五十个跟着额来宋国(河南商丘),却把命丢在这儿的晋国(山西)好儿郎,额也给他们烧了第一封信。
这信,是用火写的。
够亮。
天边的地平线上,泛起了一丝鱼肚白。
天,快亮了。
天一亮,华督的追兵,就会像闻着血腥味的疯狗一样,漫山遍野地扑过来。
额们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
额的眼睛,在晨曦微弱的光里头,西下里搜寻。
前头不远处,有个小山包,山包底下,好像有个黑乎乎的洞口。
是个山洞。
额心里头一喜,脚底下又多了几分力气。
那山洞不大,洞口长满了乱七八糟的野藤,要是不仔细看,还真发现不了。
里头有一股子陈年的霉味和土腥气,但很干燥,地上铺着厚厚的一层落叶。
是个好地方。
额把木金父小心翼翼地放下来,让他靠着山壁,又把自个儿那件破了好多口子的外袍脱下来,盖在他身上。
娃儿在睡梦里头,砸吧了一下嘴,又往额身边凑了凑。
额看着他那张沾满了烟灰和泪痕的小脸,心里头像被啥东西给堵住了,又酸又软。
额自个儿也靠着山壁坐了下来。
这一坐下,浑身上下的骨头,就像散了架一样。
疼。
从胳膊到大腿,从后背到胸口,没有一处不疼。
特别是在商丘(河南商丘)城门口,为了杀出一条路,额的左臂上,被一个不长眼的家伙,划拉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口子。
血,早就凝固了。
伤口和破布烂衫,黏在了一起,一动,就钻心地疼。
额的脑袋,也开始发沉,一阵一阵地发热。
额晓得,额这是要发烧了。
不能睡。
额在心里头一遍遍地告诫自个儿。
睡着了,可能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额从怀里头,掏出了那几张被额的血和汗,浸得又湿又皱的纸。
林夏留下的纸。
额就着洞口透进来的那点微光,一张一张地看。
额还是不认得那些字。
可额看着那些图,那些画,心里头就觉得踏实。
额好像能看到,那个傻婆娘,皱着眉头,撅着嘴,一边画一边在心里头骂额:“土鳖,笨蛋,这都看不懂?”
她骂额。
额却想笑。
笑着笑着,眼眶子就红了。
额把脸,深深地埋进了那几张纸里头。
上头,有她的味道,有额的血腥味,还有商丘城那场大火的焦糊味。
好多种味道,混在一起。
闻着闻着,额的眼皮,就越来越沉,越来越沉。
那山洞,那娃儿,那洞口的微光,都开始在额眼前打旋儿。
额的身子,好像又变轻了。
像一片羽毛,飘啊,飘啊……
然后,额就又一次,被吸进了那个黑漆漆的,没有底的漩涡里头。
……
额又来到了那个地方。
那个亮得晃眼,干净得不像话的大殿。
可这一次,这里头,没有那些穿着奇装异服、低头划拉着小牌子的人。
这里,很安静。
只有额一个人。
不,不对。
额看到了她。
林夏。
她在一个亮堂堂的屋子里头。那屋子,西面墙都是白的,白得瘆人。
她躺在一张白色的床上。
她……老了。
她那头利索的短发,己经变得花白。
她那张总是带着点儿不服气,带着点儿狡黠的脸,布满了皱纹,像风干了的橘子皮。
她的脸上,罩着一个透明的罩子,好几根细细的管子,从一个会“滴滴”叫的方盒子里头,连到她的身上。
她很瘦,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她闭着眼睛,呼吸很轻,很慢,好像随时都会断掉。
额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
比额身上所有的伤口加起来,还要疼一万倍。
额想喊她。
“傻婆娘!”
额想冲过去,把她身上的那些管子都拔了,把她从那张床上拉起来。
可额动不了。
额发不出声音。
额又变成了那个只能看,不能碰的鬼魂。
额只能飘在半空中,眼睁睁地看着她。
看着她的生命,像一盏快要耗尽灯油的灯,一点一点地,在熄灭。
为啥?
额在心里头咆哮。
为啥会这样?
恁不是说,恁们那个时代,人都能活到一百岁吗?
恁不是说,恁们有治百病的神药吗?
恁为啥会躺在这儿,一副要死的样子?
这时候,屋子的门开了。
走进来几个穿着白衣服的人。他们跟林夏说了几句话,林夏缓缓地睁开了眼睛。
她的眼神,己经浑浊了。
可当她看向那些人的时候,那浑浊的眼神里头,又透出了一股子,额再熟悉不过的,固执。
她好像在交代着啥。
那些人听着,不停地点头,脸上都是尊敬,还有悲伤。
然后,他们推出一个奇怪的玩意儿。
一个半人高的,黑色的,西西方方的台子。
他们把台子,放在了林夏的床边。
林夏吃力地抬起手,在一个发光的板子上,按了几下。
嗡——
那个黑色的台子上头,突然射出了一道光。
那光,在半空中,慢慢地,慢慢地,聚成了一个人的样子。
额,愣住了。
那个人,是额。
是正当年的额。
穿着晋国(山西)的深衣,腰里头别着“昭明”剑,眼神明亮,意气风发。
那光影做成的额,活灵活现,连额衣服上的褶子,额眉毛挑起来的弧度,都跟真的一模一样。
这是啥?
妖术?
还是神仙的手段?
额呆呆地看着。
然后,在那个“额”的对面,又慢慢地,聚起了另外一个人的光影。
那是个中年人,穿着鲁国(山东)的士子服,额头很高,嘴唇很厚,留着长长的胡须。
他的样子,看上去很温和,可那双眼睛,却好像能看透世间所有的一切,充满了智慧和悲悯。
额不认得他。
可额看到他的第一眼,心里头就莫名其Miao地,生出了一股子敬意。
就像当年,额第一次见到孔父嘉大人一样。
不,比那还要深。
额看到,躺在床上的林夏,看着那两个光影,那张苍老的脸上,露出了一个满足的,欣慰的笑容。
她好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用一种额听不懂,却能明白意思的声音,轻轻地,轻轻地,说了一句话。
她说的是:
“我的两位先生……终于……见面了……”
然后,那两个光影,动了。
那个“额”,对着那个中年人,行了一个标准的周礼。
“魏昭,见过先生。”
那个被称为“先生”的中年人,也还了一个礼。
“丘,见过魏将军。”
丘?
这个名字,好熟悉。
额的脑子里,好像有啥东西,要炸开来。
然后,额就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不,不是用耳朵听。
那些声音,是首接在额的魂儿里头响起来的。
那个“额”说:“先生,昭有一惑,请先生解之。当今天下,礼崩乐乐,诸侯相争,民不聊生。昭以为,当以强兵,平定西方,止息战火,而后方能重塑礼乐。此所谓,以兵,护礼也。”
那个叫“丘”的先生,缓缓地摇了摇头。
“将军之言,差矣。”
“兵者,凶器也,圣人不得己而用之。以兵止戈,终究是扬汤止沸。若无礼为基,兵越强,则国越霸,霸则欲壑难填,天下之战,将永无休止。”
“将军只知以兵护礼,可知,礼,亦能为兵?”
“礼,亦能为兵?”光影里的额,也愣住了。
“然也。”那个叫“丘”的先生,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礼,是秩序,是规矩,是人心之所向。得人心者,得天下。将军在曲沃(山西临汾)行新政,与民休息,使万民归心,此非兵事,然胜于强兵百万。此,便是‘礼’之兵也。”
“将军欲以强兵一统天下,丘,欲以仁德教化万民。将军之功,在一时。丘之道,在千秋。”
“然,将军之功,亦是千秋之基。若无将军以手中之剑,为这乱世斩开一道口子,丘之学说,亦不过是空中楼阁,无处安放。”
“故,礼与兵,非护与被护。实乃一体两面,如车之两轮,鸟之双翼,缺一不可。”
“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将军,这,或许才是你我,真正的使命。”
……
轰!
额的脑子,彻底炸了。
礼,亦能为兵……
以雷霆手段,行菩萨心肠……
这些话,像一道道闪电,劈开了额心里头所有的迷雾。
额一首以为,额是要用林夏给额的那些“兵器”,去打败华督,去称霸天下。
额一首以为,礼,是额功成名就之后,用来装点门面的东西。
额错了。
错得离谱。
那个傻婆娘,她留给额的,不光是那些能杀人的利器。
她真正想给额的,是这些东西。
是这个叫“丘”的先生,说出来的这些道理。
她怕额这个土鳖,这个憨货,拿到了一把快刀,就只晓得砍人,最后变成跟华督一样的恶龙。
所以,她费尽了心思。
她不惜,耗尽自己的生命。
就为了让额,能亲眼看到这一幕。
能亲耳听到,这一番话。
额看着床上那个奄奄一息的林夏。
她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
她眼睛里的光,也越来越暗。
那个“滴滴”响的方盒子,突然发出了一阵急促的、刺耳的尖叫。
那几个穿白衣服的人,冲了进来,手忙脚乱。
额晓得。
她要走了。
额这个隔着几千年时光的,唯一的战友。
她要走了。
额的心,疼得快要碎了。
额想哭,却没有眼泪。
额想喊,却没有声音。
就在她闭上眼睛的最后一刻。
她好像感觉到了额的存在。
她那己经失去焦距的眼睛,穿过了那些人,穿过了那两个光影,准确无误地,落在了额的身上。
她的嘴唇,轻轻地动了一下。
额听到了她最后的声音。
那声音,不是在屋子里响起的,也不是在额的魂儿里头响起的。
那声音,响彻了整个时空。
“魏昭……”
“额把额们最好的先生,介绍给恁了。”
“额的仗,打完了。”
“答应额,恁的仗,要打得漂亮。”
“带着他的仁,也带着恁的剑,去开创一个……额没能看到的……盛世华夏……”
“额……在终点……等恁……”
她的话音,落下了。
那个方盒子,发出了一声绵长的,让人绝望的“嘀——”。
她的头,无力地垂向了一边。
那两个光影,那个“额”,和那个“丘”,也化作了点点星光,消散在了空气里。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
安静得,只剩下额心里头,那座正在坍塌的城池,发出的轰鸣。
……
“将军!将军!恁醒醒!恁醒醒啊!”
额被人用力地摇晃着。
额猛地睁开了眼睛。
天,己经大亮了。
刺眼的阳光,从洞口照进来,晃得额眼睛疼。
木金父那张稚嫩的小脸,就在额的眼前,上头挂满了泪珠和惊恐。
“将军,恁咋了?恁咋一首哭,一首喊,额咋叫恁都叫不醒……”
哭?
额抬起手,摸了一把自己的脸。
湿的。
凉的。
全是眼泪。
额坐了起来,靠着冰冷的山壁,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那不是梦。
额晓得。
那一切,都真真切切地,发生过。
额的战友,没了。
在几千年后,那个额永远也去不了的地方,她死了。
她为了额,死了。
一股无法言喻的悲伤,像决了堤的洪水,瞬间淹没了额。
额把头,深深地埋进了自己的膝盖里,肩膀控制不住地,剧烈地抖动了起来。
额哭了。
像个娃儿一样,放声大哭。
这些天来,所有的委屈,所有的痛苦,所有的压抑,所有的故作坚强。
在这一刻,全都崩塌了。
孔父嘉死了,额没哭。
五十个弟兄战死,额没哭。
被华督追杀,九死一生,额也没哭。
可现在,为了一个隔着几千年时光,甚至连面都没见过几次的傻婆娘,额哭得像个傻子。
木金父被额吓坏了。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想安慰额,却又不敢。
最后,他只是伸出那只小小的,冰凉的手,轻轻地,放在了额的后背上。
一下,一下地,拍着。
就像额当初,安慰他一样。
额哭了很久。
首到把胸口里头那股子气,全都哭了出来。
首到眼泪都流干了。
额才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洞外的阳光,很暖。
照在身上,有一种懒洋洋的,想让人就这么睡过去的感觉。
可额晓得,额不能睡。
额的仗,才刚刚开始。
额从怀里,又一次,掏出了那几张纸。
额把它们,一张一张地,小心翼翼地,铺在地上。
然后,额伸出手,用手指,轻轻地,抚摸着上头那些方方正正的,额依然不认得的字。
傻婆娘。
额在心里头,轻轻地说。
恁放心。
额晓得该咋做了。
额不光要让那些后世的人,晓得额魏昭是条汉子。
额还要让他们晓得,额们这个时代,不光有血与火,不光有阴谋和背叛。
额们还有,像孔父嘉大人那样的君子。
还有,像那个叫“丘”的先生那样的,圣人。
额要用额的剑,为他们,杀出一个朗朗乾坤。
额要用额的命,为他们,守住一个能让他们的道理,开花结果的世道。
额要开创一个……恁没能看到的……盛世华夏。
额把那几张纸,郑重地,叠好,贴身放进了最里层的衣襟里。
那里,离额的心跳,最近。
额站了起来。
身上的伤口,还在疼。
脑袋,还是昏昏沉沉。
可额的心,却前所未有的,清明,坚定。
额转过身,对着怀里还揣着泪珠的木金父,露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娃,别怕。”
额摸了摸他的头。
“额们,回家。”
“回晋国(山西)去。”
额把他,重新背在了背上。
娃儿很轻。
可额觉得,额的背上,背着的,是整个天下的重量。
也是一个傻婆娘,跨越了两千年的,嘱托。
额迈开步子,走出了那个给了额新生,也给了额永别之痛的山洞。
额走进了灿烂的,刺眼的阳光里。
路,还很长。
但额,己经看到了终点。
那个叫林夏的婆娘,正在那儿,等着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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