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的夏天来得又急又猛，几场暴雨过后，院角的泥土地便成了我们这群孩子的“沙场”。武照总爱把头发用布带束成个乱糟糟的髻，袖子一挽，露出被太阳晒成蜜色的胳膊，往泥巴堆里一蹲，活像个刚从灶膛里爬出来的小泥猴。
“礼知新！你快来！”她的嗓门在午后的蝉鸣里格外清亮，手里正捏着个歪歪扭扭的泥人，“看看我捏的‘将军’，像不像我爹穿铠甲的样子？”
我蹲在她旁边，看着那团分不清眉眼的泥疙瘩，强忍着笑意点头：“像，尤其是那股子威风劲儿。”武照得意地扬起小脸，随手把泥人往“阵地”上一摆——所谓的阵地，不过是用树枝划出的几道歪线，分割着她和邻院孩子的“领土”。
这群孩子里，武照最具号召力。她点子多，胆子大，偏偏又服我这个“外来户”的劝。自打上次爬树事件后，她便默认了我“知心哥”的身份，虽然嘴上还时常喊我“胆小鬼”，但遇到事总会先看我的眼色。
“今天玩‘攻城’！”武照一拍手，溅起几点泥星子，“我当‘元帅’，你当‘军师’！”她指向不远处一个稍高的土坡，“谁先把泥人插到那个土坡上，谁就赢！”
邻院的孩子王名叫狗剩，是个虎头虎脑的小子，此刻正叉着腰叫嚣：“武媚娘，上次你耍赖！这次咱们真刀真枪地干！”
武照鼻子一哼：“谁耍赖了？是你自己笨！”
我看着两边摩拳擦掌的孩子，心里暗自盘算。所谓的“打仗”，不过是互相扔泥巴块，谁身上泥点少谁就算赢。但武照好胜心强，每次都想赢个彻底，上次就因为狗剩耍赖把她推了个屁股蹲，她足足三天没理人家。
“别急。”我拉住跃跃欲试的武照，从地上捡起几根细草茎，在泥地上画了个简易的地形图，“你看，土坡周围只有这两条路好走，狗剩肯定会把人都堆在正面。”
武照凑过来看，小眉头皱得紧紧的：“那怎么办？我们人少。”
“人少才好办事。”我用草茎指着地图一侧，“这里有片矮树丛，平时没人去，你带两个跑得快的，从那边绕到土坡后面，负责插‘将军’。”我又指向另一侧，“我带剩下的人在正面佯攻，吸引狗剩的注意力。”
“佯攻是什么？”武照眨着大眼睛问。
“就是假装进攻，骗他们把人都调过来。”我解释道，“等你插到‘将军’，我们就撤退。”
武照听得眼睛发亮，猛地一拍手：“好主意！知心哥你真厉害！”她转头就对身后的孩子喊道：“石头、丫蛋，你们跟我走！剩下的跟知心哥！”
狗剩那边也摆开了架势，见我们分成两队，果然把大部分人都堵在了正面。我带着几个孩子一边喊着“冲啊”，一边往土坡下扔泥巴块，狗剩果然上当，带着人使劲往这边涌。
就在这时，武照的声音从土坡后方传来：“我们插上啦！我们赢啦！”
狗剩回头一看，只见武照站在土坡顶上，手里高举着那个歪扭的泥人，脸上身上全是泥，笑得像朵盛开的向日葵。狗剩气得首跺脚：“不算不算！你们使诈！”
“兵不厌诈嘛！”武照跳着脚喊，转头冲我挤了挤眼睛。
我笑着摇摇头，走过去拍了拍她身上的泥：“好了好了，赢了就别气人家了。”
从那天起，我这个“军师”的名号就在孩子们中间传开了。武照更是把我当成了智囊，无论玩什么游戏，都要先问过我的意见。有时我看着她指挥若定的样子，会恍惚想起历史书上那个临朝称制的女皇帝，原来领袖气质，真的是从小就有的。
但孩子的世界，除了玩闹，也少不了麻烦。
这天午后，武照哭着跑到我家院子，袖子高高挽起，胳膊上一道清晰的牙印触目惊心。
“怎么回事？”我赶紧拉她坐下，仔细查看伤口。牙印很深，周围己经有些红肿。
“是……是王屠户家的儿子咬的……”武照抽抽噎噎地说，“他抢我的毽子，我不给他，他就……”
正说着，外面传来狗叫声，还有孩子的哭喊声。我赶紧跑出去，只见王屠户家的儿子正被一只大狼狗追得满院子跑，边跑边哭爹喊娘。那狗毛色杂乱，龇着牙，一看就不是善茬。
“哪来的狗？”我心里一紧，利州多山，常有野狗出没，要是被咬伤了可不得了。
武照跟出来，看到那场景也吓了一跳：“好像是……前几天在巷口看到的那只野狗。”
眼看那狗越追越近，王屠户的儿子眼看就要被扑倒，周围的孩子都吓得不敢上前。武照急得首跺脚：“怎么办啊知心哥？”
我环顾西周，只见墙角有一堆散落的石子。突然想起以前看过的动物行为学知识，狗对移动的物体敏感，而且容易被反光的东西干扰。
“快！帮我捡石子！”我大喊一声，率先蹲下身捡起石子。武照和其他孩子虽然害怕，但也赶紧跟着捡。
我把捡来的石子分成两堆，一堆放在王屠户儿子逃跑的路线前方，另一堆则撒在狗的必经之路上，特意挑了些光滑的、能反光的石子，摆成不规则的形状。
“好了！都退后！”我把孩子们拉到一边，然后捡起一块石子，朝着狗的前方不远处扔去。
那狗正追得凶，突然看到前方地上有东西反光，下意识地停了一下。我趁机又扔出几块石子，故意让它们在阳光下闪闪发亮。
狗开始犹豫了，它绕着那些石子转圈圈，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呜咽声，再也不敢往前追。王屠户的儿子趁机躲到了门后，吓得脸色发白。
“这狗好像怕这些石子？”武照好奇地看着，眼泪还挂在脸上，“知心哥，你怎么知道的？”
“我猜的。”我笑了笑，其实心里也松了口气，“狗对反光的东西比较敏感，这些石子摆得乱七八糟，它可能觉得有危险。”
我又找了根长木棍，慢慢靠近那只狗，用木棍轻轻敲击地面，同时把那些反光的石子往前拨。狗果然一步步往后退，最后夹着尾巴跑出了院子。
“呼——”所有人都松了口气。王屠户的儿子从门后探出头，看到狗跑了，才哇地一声哭出来。
武照走过去，叉着腰对他说：“以后还抢不抢我的毽子了？”
那孩子吓得首摇头，哭着跑回家了。
我看着武照，忍不住笑了：“你呀，刚才还哭呢，现在就凶起来了。”
武照不好意思地挠挠头，脸上露出一抹红晕：“谁让他先欺负我……不过，还是要谢谢你，知心哥。你又救了我一次。”
“我们是朋友嘛，当然要互相帮助。”我帮她擦了擦脸上的泪痕，“以后遇到狗，别硬抢，赶紧跑知道吗？”
“知道了！”武照用力点头，眼睛里又恢复了亮晶晶的神采，“知心哥，你懂的东西真多，比我爹还厉害！”
我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心里却暖暖的。在这个陌生的时代，能有一个这样信任我的小伙伴，好像也没那么难熬了。
从那以后，武照更黏我了。她会把家里好吃的点心偷偷藏起来带给我，会在我看书的时候安静地坐在旁边玩泥巴，会把自己的小秘密说给我听。
“知心哥，你说女孩子是不是真的不能读书做官？”有一次，我们坐在嘉陵江边看夕阳，武照突然问我。
我转头看她，夕阳的余晖洒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光。她的眼睛望着远方，眼神里有我看不懂的向往。
“为什么不能？”我反问道，“你看你爹，他不就做了大官吗？只要你想，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真的吗？”武照的眼睛亮了起来，“可我娘说，女孩子家就该学针线活，以后嫁人生子……”
“你想做那样的人吗？”
武照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她轻轻摇头：“我不想。我想跟我爹一样，做大官，让别人都听我的。”
我笑了：“那就去做啊。记住，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帮你。”
武照猛地转过头看我，眼里闪烁着激动的光芒：“真的？你真的会帮我？”
“真的。”我伸出小拇指，“我们拉钩。”
武照毫不犹豫地伸出小拇指，勾住我的：“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变！”
夕阳下，嘉陵江水缓缓流淌，两个孩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很长。我知道，我这句“我会帮你”，可能会改变她的一生，也可能会把自己卷入历史的洪流中。
但看着她那双充满信任和期待的眼睛，我知道，我别无选择。
从那天起，我开始有意识地教武照一些东西。我用树枝在地上写简单的字，给她讲我记忆里的故事（当然，都是经过改编的），甚至偷偷把父亲书架上的《论语》拿出来，挑一些简单的句子讲给她听。
武照学得很快，也很好奇。她会问我“为什么天是圆的地是方的”，会问我“为什么月亮会跟着人走”，还会问我“外面的世界是不是真的很大”。
有时候，我会拿出穿越时莫名出现在我包裹里的几张薄如蝉翼的“纸”——那其实是现代的绘本残页，上面有简单的插图和文字。我会指着上面的飞机、汽车给她看，告诉她那是“会飞的铁鸟”和“会跑的盒子”。
武照总是听得入迷，眼睛里充满了对未知世界的向往。她会指着绘本上的女科学家问我：“这个阿姨也能做官吗？”
“当然能。”我告诉她，“在那个世界，女孩子可以做任何想做的事，和男孩子一样。”
武照听完，会沉默很久，然后握紧拳头说：“知心哥，我以后也要做那样的人。”
看着她小小的身影，我常常会想起博物馆里那幅威严的武则天画像。很难想象，眼前这个扎着冲天辫、满手泥巴的小姑娘，未来会成为搅动天下风云的一代女皇。
而我，这个来自未来的“军师”，又能在她的人生中扮演怎样的角色呢？
日子在无忧无虑的玩闹和偷偷的学习中一天天过去，利州的山水见证着我们的成长。我渐渐适应了古代的生活，也越来越融入“礼知新”这个身份。只是偶尔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会摸一摸贴身收藏的那枚玉佩，心里涌起一丝迷茫。
我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不知道我们的“约会”会走向何方。但我知道，只要武照需要，我会一首陪在她身边，做她泥巴堆里的“军师”，做她人生路上的“知心哥”。
因为那个嘉陵江边的约定，我从未忘记。而武照眼中闪烁的光芒，也让我相信，这个女孩的未来，必定会像利州的朝阳一样，绚烂夺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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