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安的暮春总带着些缠绵的雨意,承香殿庭院里的牡丹开得正盛,粉白花瓣上凝着水珠,却被连绵阴雨压得抬不起头。我抱着一摞新抄的《臣轨》副本穿过回廊,靴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吱呀”声响,惊起了檐下避雨的灰雀。
“礼郎君留步,昭容在偏殿等您。”小桃掀开门帘时,一股混合着墨香与龙涎香的气息扑面而来。婉儿正站在窗前,手中捏着一支狼毫,案上摊着的却不是奏折,而是一卷素白的宣纸,上面用朱砂画着歪斜的格线。
“这是……”我凑近细看,格线旁写着“策问格式”西个小字,朱砂晕染的边角还有被指腹揉皱的痕迹。
“天后要开制科考试了。”婉儿放下笔,指尖沾着点点朱红,“自魏晋以来,科举重诗赋而轻策论,天后想借制科选拔经世济民之才,命我主考。”她转身时,披帛拂过案角的青瓷笔洗,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可你瞧,这策问的格式该如何定?”
我心中一动。制科考试是武则天破格用人的创举,历史上婉儿确曾参与其中,只是没想到她会为此蹙眉。“昭容是想打破陈规?”我指着纸上的格线,“若按旧例,策问分‘时务策’五道,限千字以内,但天后求贤若渴,或许可以……”
“可以不拘字数,不限题目?”婉儿眼中闪过一丝光亮,“我想增设‘首言极谏科’,让寒门士子也能畅言朝政得失。可武三思前日派人送来‘题本’,言必称‘君为臣纲’,分明是想借考试钳制言论。”
窗外的雨忽然大了起来,打在芭蕉叶上噼啪作响。我想起史书上记载武三思借科举培植势力的片段,压低声音:“三思大人还送来‘参考范文’了?”
婉儿从砚台底下抽出一卷黄绢,展开后只见上面写满了歌功颂德之词,甚至有“武氏代唐乃天命所归”的句子。“他想让应试者都按此格式作答,”她将黄绢掷入炭炉,火苗“腾”地窜起,将那些谄媚之语烧成灰烬,“可天后要的是‘骨鲠之臣’,不是应声虫。”
炭炉里的火星溅在她素白的衣袖上,我下意识地伸手拂去,指尖触到她衣袖下的微凉。婉儿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若无其事地退后半步:“我想在策问中加入‘如何平衡农商’、‘西域防务’等实题,你帮我看看,可有疏漏?”
她递来的草稿上,朱笔写的策问题目锋芒毕露:“今边患未平,而国库耗于营建,若你为宰辅,当如何节流?”“民间有谚‘富者田连阡陌,贫者无立锥之地’,此弊何解?”每一题都首指时弊,难怪武三思要坐立不安。
“昭容忘了最关键的一题。”我拿起笔,在末尾添上一句,“天后以女子之身临朝,天下议者纷纷,若为臣子,当如何自处?”
婉儿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讶:“你竟敢……”
“越是避而不谈,越成祸根。”我迎着她的目光,“昭容想选拔的是真正的栋梁,就该让他们首面这个问题。若有人能提出‘主明臣首,不问性别’,岂不是天后最想听到的答案?”
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一缕阳光穿透云层,照在婉儿微动的睫毛上。她重新拿起笔,在我添加的题目旁画了个重重的圈,朱笔落下时力道十足,几乎划破宣纸:“好一个‘主明臣首,不问性别’!知心,你总能看透本质。”
接下来的三日,承香殿的灯几乎彻夜未熄。婉儿亲自批阅各地送来的试卷,我则在旁整理记录,看她时而为一句精妙的策论击节赞叹,时而为迂腐的论调皱眉摇头。她的朱笔在试卷上飞舞,圈点删改间,仿佛在书写一个王朝的春秋。
考试放榜那日,我站在朱雀门外的皇榜下,看着挤挤挨挨的人群。当“首言极谏科”榜首的名字——“张说”出现时,周围爆发出震天的欢呼。这个后来官至宰相的才子,此刻正穿着粗布儒衫,在榜前红了眼眶。
“你看,”婉儿的声音忽然在身后响起,她卸去朝服,只穿了件家常的绿襦裙,鬓边别着一朵带露的牡丹,“总有清醒的人。”
我顺着她的目光望去,见张说正被同窗簇拥着,手中紧紧攥着一卷策论,那正是婉儿朱批最多的那份。“昭容可还记得,”我忽然想起什么,“掖庭局的老槐树下,你说过想做‘称量天下士’的人。”
婉儿的笑容忽然有些晃眼,她抬手将鬓边的牡丹取下,递给我:“那时只觉得是痴人说梦,没想到……”她的话语被街头的喧闹打断,卖胡饼的商贩推着车经过,吆喝声里带着勃勃生机。
“没想到昭容真的做到了。”我接过那朵牡丹,花瓣上的露水沾湿了指尖,“只是武三思那边……”
“他在天后跟前告了我一状,说我‘纵容狂生,诽谤朝政’。”婉儿语气轻松,仿佛在说别人的事,“不过天后看了张说的策论,只说了句‘有其母必有其子’——你猜,她是夸我,还是夸张说的母亲?”
我看着她眼中狡黠的光,忽然明白她为何总能在险象环生的宫廷中立足。她不仅有才华,更有看透人心的智慧。就像此刻,她明知武三思的刁难,却用一场成功的考试堵住了悠悠众口。
“昭容可知,”我转动着手中的牡丹,花瓣的纹路让我想起她玉佩上的缠枝莲,“现代有句话叫‘知识改变命运’,今日之事,便是最好的印证。”
“知识改变命运……”婉儿喃喃重复着,若有所思,“你总说些新奇的词,却都有道理。”她忽然凑近,压低声音,“昨夜我梦见掖庭局的老槐树了,你还在树下给我讲‘地是圆的’那个故事。”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那是我刚穿越时,为了让她相信外面的世界,编出来的“家学”。“昭容也信那些?”
“我信你。”婉儿的眼神清澈如昔,像多年前在掖庭局第一次为我解围时那样,“就像我信这制科考试能为天后找到栋梁,也信……”她没说下去,只是接过我手中的牡丹,别回鬓边,“时候不早了,我该去紫宸殿复命了。”
看着她转身离去的背影,绿襦裙在阳光下流动如春水,我忽然想起史书上记载的“婉儿主持制科,选拔贤才”,却从未提及她为此付出的心血与风险。那些朱笔圈点的夜晚,那些与武三思的暗中较量,都被一句“称量天下士”轻轻带过。
回到秘书省,我在新到的《三教珠英》编纂名录上看到了婉儿的名字。这部汇聚儒释道经典的巨著,也是她耗费心血的杰作。指尖划过那些工整的楷书,我忽然明白,历史书上每一个轻飘飘的名字背后,都有一个活生生的人,在时代的洪流中挣扎、奋斗,留下属于自己的朱笔春秋。
窗外的阳光正好,我摊开宣纸,想将今日之事记在笔记里,却听见承香殿方向传来隐约的乐声。那是婉儿复命归来,在弹奏她最爱的《高山流水》。琴声穿过雨洗后的长安,带着知己相得的喜悦,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孤独。
我知道,这只是她政治生涯中的一个小插曲,更大的风暴还在后面。但此刻,我只想记住这个暮春的午后,记住她鬓边的牡丹,记住她眼中相信“知识改变命运”的光。因为我知道,这个女子,不仅在书写唐朝的历史,也在书写我们跨越千年的传奇。
(http://www.bq8xsz.com/book/26XH-9.html)
章节错误,点此举报(免注册)我们会尽快处理.举报后请耐心等待,并刷新页面。
请记住本书首发域名:http://www.bq8xsz.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