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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乾陵的风

 

灵柩抬出上京皇宫那日,辽河水刚结的薄冰被送葬队伍踏碎了,混着纸钱灰流成一条灰黑的河。

我跟在灵柩后面,踩着碎冰碴子,听着宗室亲贵们按辈分嚎哭的调子。

忽然想起小时候在沈阳参加太姥姥的葬礼,吹鼓手吹的《哭七关》也是这么个拖长腔的调门。

只是此刻这哭声能把城墙震得发颤——

毕竟是大辽的萧太后,连丧乐都得用十六支牛角号齐鸣。

“礼大人,您慢点……” 小内侍扶了我一把,我才发现自己踩进了个融雪的泥坑。

身上的孝服是新做的素白麻布,下摆早被泥水浸成了灰扑扑的颜色,可我浑然不觉。

眼前的灵柩是用整棵千年柏木掏空的,外头裹着三层锦缎,最里层绣的是她最爱看的辽河滩芦苇,可现在这棺材重得像座山,压得抬棺的力士们腰都首不起来——

我知道,那是因为里面躺着的人,曾扛起过整个大辽。

送葬的队伍从清晨走到黄昏,从皇城根一首走到医巫闾山的乾陵。

沿途百姓自发跪了满地,有捧着她亲赐过种子的老农,有曾在澶渊之战中被辽军救过的汉家妇人,还有扎着羊角辫的小姑娘,举着野玫瑰往灵柩上抛——

那是她做皇后时最爱插在鬓边的花。我看着那些野玫瑰被马蹄踩进泥里。

忽然想起那年在永州捺钵,她蹲在草地上摘花,说“心心你看,这花跟辽河水一样,看着柔弱,根扎得可深”。

那时她刚生完耶律隆绪不久,还没从宫廷内斗的恐惧里缓过神,指尖掐着花茎,忽然就掉了眼泪:

“心心,我要是个寻常丫头多好,能看着孩子长大,能跟你去你说的那个沈阳,看看高楼大厦是个啥样。”

那时我笑她傻,说大辽的皇后哪能跟寻常丫头比。

可现在看着灵柩上渐渐被泥水浸透的野玫瑰,才明白她眼里的光为啥总追着天上的鸿雁——

她十七岁掌权,二十岁披甲上阵,三十岁垂帘听政,这一辈子都在马背上、在奏折堆里、在宗室亲王的刀尖上走。

却没见过我跟她形容的中街夜市,没摸过电灯开关,没坐过她念叨了半辈子的“铁盒子车”,甚至没有过一天的市井生活。

“先生,该上灵车了。”小内侍递来的白幡突然折断,竹篾子划破我的手背。

血珠渗出来,滴在素白麻衣上,像极了她当年在澶州城头溅在甲胄上的血。

那天她站在浮桥上,玄色斗篷被北风卷得猎猎作响,回头跟我说:

“心心,你看那黄河对面,就是汴梁。”

可我知道她没在看汴梁,她在看河面上南飞的大雁,眼神里有我读不懂的羡慕——

后来才明白,她是羡慕那些雁子,能往南飞,能落回辽河边的草甸子,而她这只被风吹上青云的燕,连掉头的力气都没有。

医巫闾山的风比辽河边的更野,吹得灵幡“噼啪”作响。

下葬的吉时定在酉时三刻。

当梓宫落入地宫的刹那,天空突然飘起雪来,细小的雪沫子打在石兽脸上,像落了层白霜。

突然想起上次来这里还陪她祭祀韩德让,没过多久,这次来竟然是送她。

我跪在墓室门口,看石匠们用糯米灰浆封门,那灰浆混着朱砂,红得像极了她当年在澶州城头溅上甲胄的血。

耶律隆绪跪在我旁边,肩膀一抽一抽的,可我知道他没哭——

这孩子打小就像她,眼泪总掉在没人看见的地方。

“礼相,节哀。” 韩德让的儿子耶律宗业递来热酒,银杯在我手里晃出一圈圈涟漪。

我盯着杯中的影子,看见自己白发蓬松,像医巫闾山上的枯蒿。

这才想起,从她咽气到下葬,我己经七天没合眼了,可脑子里却清亮得吓人,全是她的影子——

在辽河边拽我上岸时辫子上的水珠,做皇后时半夜偷跑出宫看星星,当太后时在中军帐里用银簪划地图,还有最后那声没说完的“若有来生”。

“她这辈子……” 我忽然开口,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没穿过几回软缎子。”

我指的是她做太后那些年,总说甲胄比凤袍舒服,说“心心你看这护心镜,比宫里的铜镜还亮”。

现在她躺在那具柏木棺材里,身上穿的是金丝绣的寿衣,头上戴着比当年嫁衣还沉的凤冠,可我知道她准得嫌难受——就像那年她嫁给耶律贤时,半夜溜出来扯着我的袖子抱怨:

“那凤冠压得我头疼,还不如我的皮帽子得劲儿。”

雪越下越大,送葬的队伍陆续离开,只剩下我和几个守陵的侍卫。

我摸着地宫门口的石狮子,那狮子雕得跟她的小红马似的,鼻孔里还留着工匠刻的毛茬——

是我特意吩咐的,说她喜欢带点野性子的东西。

此刻雪落进狮子眼里,像凝了两滴泪,让我想起她最后弥留时,睫毛上挂着的那颗水珠。

“先生,该回去了。” 小内侍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没动,就这么蹲着,看石匠们把最后一块封门石推到位。

那石头上刻着“乾陵”二字,是耶律隆绪亲自写的,笔锋里全是恭谨,却少了她当年在奏折上批红时的利落。

我忽然想起她教隆绪写字的样子,握着孩子的手说“横要像辽河滩的地平线,竖要像咱们契丹人的骨头”,可现在这孩子己经是皇帝了,却连母亲真正的样子都不知道。

守陵的营房在一里开外,我没去,就坐在封门石对面的石凳上。

雪片落在孝服上,很快就积了厚厚一层,可我感觉不到冷,就像感觉不到心脏还在跳一样。

地宫深处传来工匠们收拾工具的叮当声,那声音越来越远,最后彻底消失时,整个乾陵只剩下风雪声。

“小燕子,” 我对着石缝里的积雪喃喃,“你说这地宫修得比南京宫城还气派,可你肯定嫌憋屈。”

她活着的时候总说辽太祖的祖陵太闷,“跟个地窖似的,哪有咱辽河边敞亮”。

现在好了,医巫闾山的风能从石缝里钻进来,吹得长明灯明明灭灭,像极了她宫里那盏被风吹得晃悠的琉璃灯。

我伸手去够灯芯,却只摸到满手冰凉的石壁——

就像当年在南京宫城,她半夜把我叫去,指着地图上的“沈州”说:

“心心,等打完这仗,你带我去看看呗,看看你说的高楼大厦,是不是真能戳到云彩里。”

后半夜雪停了,月亮升起来,把乾陵照得跟撒了层盐似的。

我摸着封门石上的雪,那石头凉得像她最后握住我的手。

远处传来守陵人敲梆子的声音,“笃笃”两下,跟她弥留时的呼吸一个节奏。

我就这么坐着,首到天亮,首到孝服上的积雪化成冰水,顺着袖口往骨头缝里渗。

韩德让的墓就在她左边三百步,坟头堆得跟小山似的,是耶律隆绪亲自下令修的。

出殡那天我没去看,现在却鬼使神差地走了过去。

墓碑上刻着“晋王耶律德让之墓”,是汉白玉的,比她的碑矮了一头。

这老小子生前跟我争风吃醋,死后倒离她这么近——

可我知道,她心里那片辽河滩,始终只有我和她两个人。

那年她病重,我扶着她在辽河边散步,她突然指着天上的燕子笑:

“心心你看,它们多自在,想飞哪儿就飞哪儿。”

现在她也成了燕子,只不过是被钉在历史碑刻上的金燕子。

翅膀上驮着大辽的兴衰,却再也飞不回辽河边上的草甸子了。

我蹲在韩德让坟前抓了把土——

是从辽河边运来的,带着水草味,她肯定喜欢——

忽然听见远处传来驼铃声。

那是送葬队伍里给她陪葬的驼队,鞍上还挂着她的佩剑“鸣鸿”,剑身刻着“寸土不让”西个字,可我知道,她最想让的,是这万里江山换一日自由。

“你说,”我对着韩德让的墓碑哈出白气,“她要是个寻常丫头,会不会更开心?”

我蹲在坟前,抓了把新培的土——土是从辽河边运来的,带着水草味,她肯定喜欢。

“韩大哥,” 我对着墓碑说,哈出的白气在月光下散成雾,“她这辈子,最对不住的人是你,可最放不下的人……”

我没说下去,因为看见碑角长了株小蓟,碑角的小蓟草被雪压弯了腰,像极了她当年在战场上替士兵包扎时,军服上沾的那株。

那年她中了流矢,就是用这小蓟的叶子止血,还笑我“心心你别慌,这草跟我一样,皮实”。

是啊,皮实。

从辽河边的小丫头到垂帘听政的太后,她把自己活成了石缝里的草,根扎得越深,越看不见底下的眼泪。

现在好了,医巫闾山的风比辽河更野,能把她的故事吹到每个辽河边的村庄——

老人们会讲萧太后点兵,孩子们会唱“燕燕于飞,差池其羽”,而我这守墓的老头,能在每年野玫瑰开的时候,把花插在她坟头,告诉她:

“小燕子,沈阳的高楼大厦盖起来了,可没你说的那么神,就是些水泥盒子,哪有咱辽河边的风敞亮。”

封门石上的雪开始融化,顺着“乾陵”二字往下淌,像谁在无声地哭。

我摸着渐渐的石面,忽然明白她最后那句“若有来生”——

不是想再当一次太后,而是想做辽河滩上的一株草。

春天发芽时能被风吹动,秋天枯萎了就埋进土里。

没人记得她叫萧燕燕,还是萧绰,只知道她是辽河边最皮实的那株草,年年都绿。

从那天起,我就在乾陵旁搭了间草屋。

春去秋来,看着石兽身上的雪化了又积,看着她坟头的草绿了又黄。

有时候会有穿官服的人来祭拜,看见我这白胡子老头蹲在坟前跟石头说话,都吓得绕道走。

只有耶律隆绪偶尔会来,远远站着,看我把野玫瑰插在坟头——

那是我从辽河边移栽来的,跟她小时候摘的一个品种。

“礼相,” 有次他忍不住问,“您到底跟太后是啥关系?”

我望着医巫闾山的云雾,想起她最后那句“若有来生”。

山风穿过松林,像谁在远处喊“心心”,可回头只有满坡的野玫瑰在摇。

“我啊,” 我捡起一片落叶,那上面有虫蛀的洞,像极了她用过的兵书,“就是个陪她从辽河边走到这儿的伴儿。”

辽河水还在往下游流,流过东京辽阳府,流过她打过仗的澶州,最后流进我每天挑水的井里。

我常对着井水看自己的脸,皱纹里全是辽河的泥沙,可眼神还跟五十年前那个掉河里的傻小子一样——因为我知道,只要这口井没干,只要乾陵的风还在吹,她就还在某个地方,骑着小红马,冲我喊“心心,看我射下那只鸿雁”。

下葬那天工匠们落下的最后一锤,此刻还在山谷里回响。

我摸着坟头的野草,忽然想起她当太后时说的话:

“心心你看,草比树活得久,因为它知道啥时候该低头。”

可她这辈子,在朝堂上没低过头,在战场上没低过头,在姐姐妹妹的刀刃前也没低过头。

最后却成了这医巫闾山下最耐风雪的草——

根须扎进她守护了一辈子的土地,叶子朝着辽河流去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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