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陵的风穿过草屋门缝时,总会带着点辽河滩的水草味。
我蹲在泥灶前煮小米粥,看火苗把影子投在土墙上,晃成她当年在中军帐里看地图时的模样。
灶台上摆着半块没吃完的烤饼,硬得能砸死耗子,跟她做皇后那年偷偷塞给我的干粮一个味儿——
那时她刚生完耶律隆绪,半夜溜出来塞给我烤饼,说“心心你尝尝,我跟厨子学的,比宫里的点心实在”。
粥滚了,溢出的米汤在灶台上烫出个月牙形的印子。
我盯着那印子发呆,忽然想起她弥留时眼角的泪,也是这样弯弯的形状。
侍卫往灶膛里添柴,火星子溅在我手背上,跟她当年在辽河边拽我上岸时,指甲掐进我肉里的疼法儿差不多。
“先生,您又走神了。”他把破棉袄往我肩上披,这衣服是用她旧斗篷改的,针脚还是我当年瞎缝的,歪歪扭扭像辽河滩的水草。
草屋门口的野玫瑰又开了,我摘了朵最艳的插在坟头。
这花是从辽河边移栽来的,她做皇后时总插在鬓边。
那年在永州捺钵,她蹲在草地上摘花,指尖掐着茎秆突然就掉了眼泪:
“心心,我要是能像这花一样,想开就开,想谢就谢多好。”
我笑她傻,说大辽的皇后哪能跟野花比,她却把花别我衣襟上,说:
“野花才自在,没人拿金剪刀修枝儿。”
现在她的坟头长满了这种野玫瑰,每年春天都开得跟血似的。
我常坐在坟前看花瓣落进石缝,想起她最后那句“若有来生”。
来生是啥样?
或许是辽河滩上的一阵风,春天吹绿草甸子,秋天卷走枯叶,不像现在,连呼吸都得对着墓碑,怕惊扰了她听辽河的水声。
“先生,该换药了。”侍从递来的药罐冒着热气,味比当年她喝的安胎药还苦。
我捏着鼻子灌下去,看见药渣子沉在碗底,像极了她批阅奏折时掉在砚台里的头发丝。
那年她怀耶律隆绪,孕吐得厉害,却还强撑着批奏折,我说“咱不管那破事儿了行不行”,她把朱砂笔往桌上一拍,墨迹溅在我手背上:
“心心你看,这大辽的天,离了我就得塌。”
起风了,墓园里的石兽沙沙落雪。
我摸着“承天皇太后之墓”几个字,冰棱子从碑顶垂下来,在“燕”字上挂了串水珠。
她教我写契丹文时说“燕”字要写成飞起来的样子,可现在这字被风雪磨得模糊,倒像只断了翅膀的鸟。
半夜尿急,我打着火石找尿盆,火光照见墙角堆着的纸钱灰。
这三年来烧的纸钱能堆成小山,灰堆里埋着个摔碎的陶碗,是她当年在营地给我盛鱼汤用的。
有次我掉河里呛了水,她用这碗舀热汤喂我,说“心心你慢点喝,没人跟你抢”,碗沿的豁口还是她骑马时从皮囊里掏碗摔的。
现在我用这碗装药,每次喝都能看见碗底她刻的小燕儿,是用箭镞划的,歪歪扭扭,跟她的人一样野。
清明那天,侍从在东京辽阳府带回一捧辽河水。
我泼在坟头,看水渗进泥土,忽然想起第一次见她时,她骑马冲我笑,辫子梢扫着辽河的水草。
“你搁哪来的?咋穿这样式儿?”她当时这么问,眼里的光比河面的太阳还亮。
现在这光灭了,只剩我守着这堆黄土,数着碑上的裂纹——
跟她晚年眼角的皱纹一个走向。
入秋时我病了一场,梦里又回到辽河边。
她蹲在水里摸鱼,辫子上的水珠掉在我脸上:
“心心你看,这鱼跟你掉河里时扑腾的样儿差不多。”
我想抓她的手,却捞起一捧冰凉的河水。
醒来时看见侍从在烧纸钱,灰蝶似的飘进我的药碗。
“先生,太后托梦说她冷。”他抹着眼泪,可我知道,她是嫌地宫的锦被太重,不如辽河边的草垛暖和。
冬至那天,我把她的旧斗篷埋在坟头。
那是我们相遇时她披的粗麻布斗篷,袖口磨得发亮,缝着我当年用现代打火机换来的玉扣。
她后来做了太后,总说“还是这斗篷得劲儿,比霞帔轻多了”。
现在斗篷上的补丁跟我的寿衣一样多,针脚是她十六岁时缝的,歪歪扭扭,却比宫里的绣娘更暖。
“小燕子,”我摸着渐渐被雪覆盖的斗篷,“沈阳的高楼大厦盖起来了,玻璃幕墙亮得晃眼,可我瞅着咋就不如咱辽河边的月亮呢。”
风吹过墓园,野玫瑰的枝条沙沙响,像谁在说“心心,我知道”。
我掏出怀里的铜哨子,那是她送我的礼物,用辽河滩的牛角做的。
凑到嘴边吹了声,却只发出破锣似的沙哑声。
那年她教我吹哨子唤马,说“心心你看,这样吹能招来小红马”,现在小红马早死了,她也走了,只剩这哨子,连声音都跟我一样老了。
老人们讲萧太后点兵,孩子们唱“燕燕于飞”,可谁知道她最想飞的,是挣脱那身凤袍。
我开始在坟头刻字,把她没去过的沈阳模样凿在石头上。
中街的夜市、故宫的飞檐、浑河的桥,都歪歪扭扭刻在碑侧。
有次手滑凿到了手,血珠渗进石缝,突然想起她临朝称制那天,被宗室递来的玉扳指划破手指,血滴在奏折上,晕开的红跟这石头一个色儿。
“心心你看,”她当时举着手指笑,“这大辽的天,是血色染的。”
侍从说我刻的沈阳不像样,高楼大厦歪歪扭扭,倒像辽河边的芦苇荡。
我没吱声,只是摸着碑上的凹痕想,她要是真见了现代的沈阳,准会嫌那些铁盒子车跑得太快,不如小红马自在;
嫌高楼大厦挡了视线,不如辽河滩的地平线敞亮。
说到底,她心里的沈阳,永远是我描述的那个有高楼大厦的地方,却不知道那楼里关着多少跟她一样,想飞却飞不起来的人。
草屋的灯油快耗尽了,火苗滋滋响着变矮。
我摸出藏在炕席下的竹简,那是她晚年抄的《贞观政要》,最后一页写着“辽水悠悠,燕燕于飞”,墨迹被泪痕晕开,像谁在水面上投了颗石子。
窗外的月亮正圆,照在坟头的野玫瑰上,花瓣上的霜亮得像她当年眼里的星星。
时光如水向东流,
岁月如歌唱不休。
蓦然回首辽河岸,
光阴似箭去难留。
我对着墓碑念这首这些天我刚作的诗,听见自己的声音被风吹得七零八落。
医巫闾山的风比辽河边的更野,能把人的话撕成碎片,可我知道,总有一片会飘进地宫,告诉她:
“小燕子,草比树活得久,可我宁愿做棵被风吹倒的树,只要倒在你身边。”
这时节,辽河边的芦苇该开花了吧。
她当年说过,等不当太后了,就跟我去辽河边搭个草屋,看芦苇花飘满河面。
现在草屋搭好了,就在她坟旁,可芦苇花每年都落进我的粥碗里,却再也等不到那个说“心心,这粥比宫里的御膳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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