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把濮阳老城的城墙染成蜜糖色时，礼知心牵着宣姜的手，拐进了城墙根下的夜市。青石板路上挤满了摊位，油烟与香料的气味混合着人声鼎沸，像一锅煮沸的杂烩汤，热气腾腾地扑了宣姜一满脸。她下意识地攥紧了礼知心的手，指尖触到他掌心的汗——不是春秋宫廷里熏香染过的微凉，而是属于市井生活的、真实的温热。
“那是烤串，尝尝？”礼知心指着一个支着红帐篷的摊位。铁架上的羊肉被炭火烤得滋滋冒油，撒上的孜然粉在灯光下泛着细碎的金光。宣姜看着摊主用长竹筷翻动肉串，想起春秋时宫廷里的鼎镬烹煮，那样讲究火候与调料的精致，此刻却被这粗放的香气撞得心头一颤。
“要两串微辣的。”礼知心掏出手机，对着摊位前的二维码晃了晃，“滴”的一声脆响，摊主抬头看了眼手机，点点头。
宣姜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小小的方块图案解决了交易，忍不住凑近问：“这就是你说的‘扫码支付’？比贝壳钱还方便？”她想起齐国市集中，商贾们用青铜刀币交易时的叮当作响，还有自己嫁妆里那些沉甸甸的玉璧——此刻都比不上这轻轻一晃的便捷。
“方便多了，”礼知心把烤串递给她，“尝尝，小心烫。”
木签烫手，宣姜小心翼翼地咬了一口。羊肉的鲜嫩混着辣椒的刺激，让她舌尖发麻，忍不住轻呼一声。这味道霸道又首接，不像春秋时的肉酱讲究五味调和，倒像是淇水的浪头，劈头盖脸打来，却意外地让人上瘾。她小口小口地吃着，眼角余光瞥见旁边摊位上飘来的白色雾气。
“那是胡辣汤，河南人早餐必备，不过夜市也有卖。”礼知心看穿了她的好奇，又拉着她走到一个玻璃柜前。柜里盛着棕红色的浓汤，飘着木耳、黄花菜和牛肉片，摊主用长柄木勺搅动时，粘稠的汤汁挂在勺壁上，散发着胡椒粉与药材混合的奇特香气。
宣姜接过塑料杯，触手温热。她用塑料勺舀了一勺，刚入口时是辛辣，接着是肉香和面的醇厚，最后舌根泛起一丝回甘。“这汤……”她想起春秋时医官开的苦口汤药，忍不住笑了，“比我喝过的任何药膳都好喝，只是这‘塑料’杯子，轻得像蝉翼，却又摔不碎。”
礼知心笑着摇头：“这算什么，你看那边。”他指着一个卖糖画的摊位，老师傅用勺子舀起融化的糖浆，在青石板上飞快勾勒，瞬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便跃然板上，“以前是用石板和铜勺，现在还是一样的手艺，只是看的人从贵族变成了老百姓。”
宣姜跟着他往前走，目光被一个卖文创书签的摊位吸引。竹制书签上刻着《诗经》的句子，她随手拿起一枚，上面是“氓之蚩蚩，抱布贸丝”的篆字。指尖划过凹凸的刻痕，她突然想起初到卫国时，曾在市集上见过齐国来的商女，抱着布匹换卫国的陶器，眼神里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就像当年的自己。
“当年齐女嫁卫，多是这般‘抱布贸丝’的开端。”她低声对礼知心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怅惘，“只是她们不知道，嫁的是良人还是‘氓’。”
礼知心接过书签，看着上面的字，又看看宣姜。夜市的灯光在她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那双眼看过千年兴衰，此刻却为一枚书签泛起涟漪。他想起她在春秋的经历，那些被迫的婚姻，那些宫廷的倾轧，如今都化作了眼前这声轻轻的叹息。
“现在不一样了，”他把书签放回摊位，轻轻揽住她的肩，“你看这些摆摊的姑娘，自己做主卖什么，赚多赚少都是自己的。你也一样，阿姜，你现在讲自己的故事，也是自己做主。”
宣姜点点头，目光扫过熙攘的人群：穿汉服拍视频的姑娘，推着婴儿车的夫妇，勾肩搭背的少年……每个人脸上都带着松弛的笑意，不像春秋时的国人，总是带着对权贵的敬畏。她看到一个小女孩举着棉花糖跑过，糖丝在夜空中拉出一道银色的线，像极了齐国宫廷里最细的冰纨。
“你听，”礼知心停下脚步，“有人在唱《诗经》。”
不远处的角落，一个流浪歌手抱着吉他，正用现代旋律弹唱《邶风·凯风》：“凯风自南，吹彼棘心……”歌声温柔，带着民谣的沧桑，与夜市的喧嚣奇妙地融合在一起。宣姜站在那里，听着两千七百年前的诗句以这样的方式流淌出来，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走吧，”礼知心捏了捏她的手，“给你买份杏仁茶。”
他们坐在露天的塑料桌椅上，宣姜用小勺搅动着碗里的杏仁茶，看着碗沿映出自己的倒影——穿着现代T恤，鬓边别着夜市买的绢花，手里端着宋朝才有的甜点。这画面荒诞又真实，就像她的人生，前半生是青铜鼎里的苦酒，后半生却掉进了这碗甜腻的人间烟火。
“礼知心，”她突然开口，“我好像……开始喜欢这里了。”
礼知心抬头，看到她眼里的光，比夜市的灯笼还要亮。他知道，这不仅仅是喜欢烤串和胡辣汤，是喜欢这不需要权谋算计、只需要安心吃喝的日子，是喜欢这能让她忘记自己是“宣姜”、只做个普通女子的瞬间。
夜市的烟火气里，宣姜小口喝着杏仁茶，看着来往的人群，嘴角慢慢扬起了笑。千年的宫墙巍峨，终究抵不过这一城灯火，和身边人递来的、还冒着热气的烤串。她开始明白，所谓人间值得，或许就是此刻掌心的温热，和眼底的喧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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